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笔趣阁 www.shuqv.com,最快更新穷人最新章节!

我说,亲人儿,一个人的社会地位是命中注定的,全凭上帝的意旨。有的人注定要戴上将军的肩章,有的人只配做一个九等文官。有的人专门发号施令,有的人只能战战兢兢地唯命是从。这是根据每个人的才干决定的。这个人有这样的专长,那个人有那样的专长,而才干是由上帝亲自赋予的。我担任公职已经三十年光景,工作上无可指摘,品行方面端端正正,从来没干过什么为非作歹的事情。我扪心自问,觉得作为一个公民,我有我的缺点,但是同时有我的美德。上司看重我,大人们对我也满意,虽然他们至今还没有对我表示特别赏识的举动,但是我知道他们对我很满意。我活到现在头发已经斑白,可是没有犯过什么大错误。当然喽,谁没有一点小错误?人人都有错,连您也有错,亲人儿!但是人家从来没有发现我有什么违法乱纪的行为,例如违抗法令,破坏社会治安,这些事从来没有发现过,事实上也没有;他们还要我领十字勋章呢,————谈这些干什么!说实在的,这一切您应该了解,亲人儿,他17也应该了解;既然要写作,就应该了解一切。不,我没料到您会这样,亲人儿。不,瓦兰卡!我真没料到您会这样。

    真要命!我明白,从此以后我没法在自己的小窝(不管是怎么样的小窝)里过太平日子了,没法像俗话所说的,河水不犯井水,我不犯人,人不犯我,别人不要溜进我的斗室,偷看我怎么过日子,比如说,我有没有像样的背心,有没有齐全的内衣,有没有靴子,什么衬里,吃什么,喝什么,抄写什么?……碰上马路的路面不好,我为了爱惜靴子,就踮着脚走路,这有什么可以取笑的!为什么去写人家的穷相,说他连茶也不喝呢?就好像人人都非喝茶不可!难道我去朝每个人的嘴里望,看看他们吃什么东西吗?我用这种方法侮辱过谁没有?不,亲人儿,人家不来触犯我,我为什么要去侮辱人家!现在我给您举个例子,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您瞧瞧这是怎么回事:我工作卖力得很,勤勤恳恳,一丝不苟(没话可说的),上司也看重我(不管怎么说,他们总是看重我的),可竟然还是有人当着我的面平白无故地说我的坏话。当然喽,有时我添置了一件新东西,心里就高兴,高兴得甚至睡不着觉。比如说,我定做了一双新靴子,穿上脚的时候心坎里就那么乐滋滋的。我确实有这样的感觉,因为我很高兴看到自己的脚伸进精致的讲究的靴子,————作者写得很真实!但是我始终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18竟能毫不在乎地放过这样一本书,不替自己辩白一番。固然,他还是一个年轻的大官,有时喜欢大声骂几句,但是为什么不骂几句呢?既然对我的那些同僚必须训斥,为什么不训斥呢?即使他训斥是为了官场的需要,————那也未尝不可。必须开导开导,必须吓唬吓唬,因为(我们之间可以直说,瓦兰卡)我的那些同僚没有人管教就什么事情也不肯干,人人都只想拼命捞点好处,要这要那,公事却撂在一边。既然官有大小,不同等级的官需要跟官位完全相适应的申斥,因此申斥的口吻自然根据官位各有不同了,————这是事物的自然规律!社会就建筑在这样的规律之上,亲人儿,我们中间总有人对别人摆架子,我们每个人都可以训斥别人。没有这种约束,社会就乱了套,更谈不上秩序了。我觉得真奇怪,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怎么会容忍书中的无情讽刺!

    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作品呢?有什么用呀?难道读者看了以后会给我做一件外套吗?会给我买一双新靴子吗?不会的,瓦兰卡,他们看完作品还要求作者把故事讲下去。有时候你只好东躲西躲,躲到十分隐蔽的地方去,不敢在任何场合露面,因为害怕人家造谣中伤,因为有人会捕风捉影,给你编造个荒唐的故事,把你的公私生活通通搬进文学里,全部印在纸上,让大家阅读,取笑,议论!这样一来,你就不敢在街上走,因为作品里描写得十分细致,现在一看走路的模样就能把我们这号人认出来。其实,作者哪怕在结尾的地方弥补一下,讲几句婉转的话也好,比如,作者写了人们把碎纸头撒在主人公头上以后,可以再说上这么几句:然而他心地善良,是个好公民,不应该受同事们欺侮,他听从上司(这方面可以作为榜样),对任何人不存坏心,笃信上帝,死了(如果作者非要他死不可的话)有人为之哀悼。当然最好不要叫这个可怜的人死掉,小说换上另一个结局:他的外套找到了,那位将军详细了解了他的美德,重新要他回到部里,给他晋级加薪,于是正如俗话所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的同事们到头来白费心思,一无所得。我是会这样写的。现在像作者那样的写法,有什么好,有什么出众的地方?只不过是日常平庸生活中一桩微不足道的事例。您怎么会借这本书给我看,我的亲人儿?这是一本坏书,瓦兰卡;这部作品简直不可信,因为事实上不可能有这样的小官员。因此我要提出反对的意见,瓦兰卡,正式提出反对的意见。

    您的最忠顺的仆人马卡尔·杰武什金

    七月二十七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和您的来信叫我大吃一惊,我简直猜不透是怎么回事。费奥多拉给我讲了一些情况,总算说明了一切缘由。但是,您怎么会这样心灰意懒,一下子跌进这样的深渊,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的解释根本不能使我满意。您瞧,我肯定不会放弃人家给我介绍的那份像样的差使,这又有什么错呢?何况我最近的意外遭遇真把我吓坏了。您说,您爱我,所以有些事不得不瞒着我。其实,我心里早就明白,我是您的一个大累赘,尽管您再三说花在我身上的只是您的闲钱,就是您所说的放在当铺19里的存款。现在我知道您根本没有这样的一笔钱,而是您偶然了解到我的穷苦情形,十分同情,便预支自己的薪水来花,在我生病的时候,您甚至卖掉自己的衣服。现在我明白了底细,不禁痛苦万分,至今不知道怎样承受这一切,应该怎么办才好。唉!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同情别人,照应亲眷,乐于做好事,但也要适可而止,后来不应把钱花费在不必要的东西上。您够不上是我真正的朋友,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因为您对我并不坦率,现在我才发现您把最后一点钱花费在为我添衣服、买糖果、游逛、看戏和买书上,————为此,我现在要偿付很大的代价,我深深悔恨我的不可原谅的轻率(因为我接受您的一切恩惠,却没有替您着想);您过去用来使我高兴的一切,却给我带来了痛苦和无用的悔恨。我注意到您最近闷闷不乐,虽然我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现在发生的这种事情,我却连想都没想到。天哪!您竟灰心丧气到这种地步,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但是,所有认识您的人现在会对您抱什么看法,现在会怎么议论您?我一直尊敬您,因为您心地善良,谦虚谨慎,明白事理,想不到您现在突然会犯上这样的恶习,这种事过去似乎从来没有发现过。费奥多拉告诉我说,您喝得烂醉,倒在街上,让警察送回家去,您想想看我听了怎么样!我吃惊得发呆了,虽然我料到会出什么事,因为您失踪已经四天了。您有没有想过,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的上司要是了解您不去办公的真正原因,会怎么说呢?您说大家都在笑话您,大家知道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您的邻居把我作为取笑的话柄。别理睬这些,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看在上帝面上,您不要把这些放在心上。还有您跟那些军官的事也使我感到很不安,不过有关这方面的情况我并不十分清楚。请您详细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您在信中说,您害怕向我坦白一切,害怕因此会失掉我的友谊,您感到束手无策,不知道用什么来帮助我治病,为了要接济我,不愿意把我往医院里一送了事,您卖掉一切东西,到处借债,天天跟房东太太发生口角,————这些您都瞒着我,但是,您这样做,却更糟糕。现在我还是一清二楚了。您竭力不让我知道您是因为我才穷困潦倒的,可您这样做反而给我带来加倍的痛苦。这一切使我大吃一惊,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唉,我亲爱的!不幸是一种传染病。不幸的穷人就得互相避开,免得让病再传来传去。我给您带来了多大的不幸,您在过去俭朴的孤独生活中还从来没有经受过的不幸。这一切使我万分痛苦。

    现在您就来信坦率地告诉我,您遇到了一些什么事,您怎么会有这种行为的。如果可能的话,您就宽宽我的心吧。现在我在信中写要宽宽我的心,不是出于我的自尊心,而是出于我对您的友情和爱,这种感情决不会从我心中消失。再见。我渴望您给我写回信。您没有真正了解我,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衷心爱您的 瓦尔瓦拉·杜勃罗谢洛娃

    七月二十八日

    我最宝贵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啊,现在风波已经过去,一切渐渐恢复原先的样子,我要对您讲几句,亲人儿:您一直担心人家会对我有看法,这一点我得赶紧给您解释,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我的自尊心对我说来比什么都珍贵。因此,讲到我的不幸和一切乱七八糟的事情,我要郑重告诉您,上司中间还没有一个人知道,往后也不会知道,因此他们将照旧看重我。我只怕一件事,怕风言风语。我的女房东就爱嚷嚷,可是现在,多亏您给了我十卢布,我还了她一部分债,她就光是唠叨,不再大声嚷嚷了。至于其他的人,他们没什么;我只要不向他们借钱,他们是一点无所谓的。在我的解释快完结的时候,我要告诉您,亲人儿,我把您对我的尊重看得高于一切,它是我倒霉失意时候的唯一安慰。谢天谢地,最初的打击和最初的风波过去了,您经受了一场考验:您并不认为我是个负心的朋友和自私的人,尽管我把您留在自己身边,有些事情还瞒着您,因为我无法跟您分手,我爱您,把您看作我的小天使。现在我勤勤恳恳地工作,一定要忠于职守。昨天我走过叶夫斯塔菲·伊凡诺维奇的身边,他连一句话也没有说。不瞒您说,亲人儿,我背了许多债,穿着破旧的衣服,一副寒酸相,但是这一点没什么关系,我求您不要为此伤心,亲人儿。请您再给我半卢布,瓦兰卡,这半卢布也真叫我感到痛心。现在情况竟然变了样,完全颠倒过来了!就是说,不是我这个老傻瓜接济您————我的小天使,而是您————我可怜的孤儿在接济我!费奥多拉弄到钱,她做了一件大好事。我暂时还没有任何希望弄到钱,亲人儿,如果有一点希望,我就写信详细地告诉您。但是最使我担心的是风言风语。再见了,我的小天使。吻您的小手,祝您恢复健康。我这封信写得不那么详细,那是因为我急忙要去上班,我要用勤勉的工作来弥补我玩忽职守的一切过失。关于其他事情和跟军官的那件事,我准备到晚上再写。

    尊敬您的和衷心爱您的马卡尔·杰武什金

    七月二十八日

    唉,瓦兰卡,瓦兰卡!这得全怪您的不是,您要受到良心的责备。您的信把我完全弄糊涂了,使我晕头转向,等到现在安定下来,扪心自省,才发现我是对的,我是完全对的。我不是指我胡闹的那件事(别提它,亲人儿,别提它),而是说我爱您这件事,我爱您根本不是一时的感情冲动,根本不是一时的感情冲动。您一点也不了解,亲人儿,如果您了解其中的缘由,了解为什么我会爱您,那您就不会说那些话了。您的一派大道理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我相信您心里根本不是这样想的。

    我的亲人儿,我跟军官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自己也记不清了。我要告诉您,我的小天使,在那件事以前我正处于非常狼狈的境地。您想想看,我已经有整整一个月,正如俗话所说的,在走钢丝绳。好险哪。我瞒着您,也瞒着同住的人,但是我的女房东尽是大声嚷嚷,吵闹不休。我倒也不在乎。就让这个恶婆子去大叫大喊吧,不过这不光是难听,而且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探听出我们的关系来,就冲着整个屋子大声嚷嚷,我吓呆了,连忙堵住耳朵。可是糟糕的是其他人并不堵住耳朵,恰恰相反,还竖起耳朵听。亲人儿,我现在还不知道躲到哪儿去才好……

    唉,我的小天使,所有这些倒霉事儿简直要我的命。我又突然从费奥多拉嘴里听说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一个流氓找上您的门来,厚颜无耻地要您做他的老婆,他侮辱您,把您气坏了,这是我可以想象的,亲人儿,因为我也气得要命。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小天使,我发疯了,就在这个时候我束手无策,走投无路。我亲爱的瓦兰卡,我憋着一肚子怒火冲了出去,我要去找他,找那个坏蛋算账。我简直不知道我会干出什么事来,因为我不愿让您————我的小天使受人欺侮!唉,心里憋得慌!那时候天下着雨,道路泥泞,真恼火啊!……我本来已经想回家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堕落了,亲人儿。我遇见了叶麦利亚20,叶麦利扬·伊利奇21,他是个文书,就是说从前是个文书,现在已经不是了,因为他从我们机关里被除名了。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是怎么维持生活的;我和他走一条路了。瓦兰卡,读着自己的朋友遭到不幸、灾难和受诱惑的经过,您难道会觉得愉快吗?第三天晚上,叶麦利亚怂恿我去找他,找那个军官。我是从我们门房那里打听到他的住址的。说实话,亲人儿,我早就注意这个人物了;当他还住在我们这所房子里的时候,我就注意他了。现在我明白,我的行为有失检点,因为被领去见他的时候,我已经神志不清了。说真的,瓦兰卡,我什么也记不得,只记得他那里有很多军官,也许是我眼睛发花,————这只有上帝知道了。我同样记不得我说了什么话,只知道我慷慨激昂地讲了许多话。喏,就在这个时候我被他们赶了出来,被他们从楼梯上扔下来,其实不是真的扔下来,只不过是这么推了一下。您已经知道,瓦兰卡,我是怎样回到家里的。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当然,我出了丑,丢了脸,但是好在没有人知道这件事,除了您,没有旁人知道。这样一来,就等于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是不是这样,瓦兰卡?我就清楚地知道这么一件事:去年我们机关里的阿克辛季·奥西波维奇同样侮辱过彼得·彼得罗维奇,但是不给外人知道,他是秘密地干了这件事。他把他叫到门房里,我从门缝里看得清清楚楚;他就在那里如愿以偿,并且处理得妥妥帖帖,采用的是体面的方式,因为除了我,谁也没有看见这件事。我是不碍事的,因为我守口如瓶,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您看,事情发生以后,彼得·彼得罗维奇和阿克辛季·奥西波维奇竟若无其事。您也知道,彼得·彼得罗维奇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对任何人不提起这件事,所以现在他们碰面时照样点头、鞠躬和握手。我不争辩,瓦兰卡,我不敢跟您争辩,我堕落了,最可怕的是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但是,这一定是我命中注定的,————您也知道,一个人是逃不脱命运的主宰的。喏,这就是我的不幸遭遇的详细经过,瓦兰卡,其实,这些都是不值得一读的。我有点不舒服,我的亲人儿,我没有一点劲儿。现在向您表示我的友谊、爱情和敬意,我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女士。

    您的最忠顺的仆人马卡尔·杰武什金

    七月二十九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我读了您的两封来信,不禁长叹一声!嗳,我亲爱的,您大概还有事瞒着我,写出来的只是您的不幸遭遇的一部分,或者……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的信写得杂乱无章……上我这儿来,看在上帝面上,今天就来。您听我说,您就索性上我们这儿来吃饭。我根本不知道您是怎样打发日子的,您跟您的女房东是怎样和解的。这些事您只字不提,仿佛存心要瞒我似的。再见了,我亲爱的。今天一定上我们这儿来。但愿您能经常上我们这儿来吃饭。费奥多拉会做一手好菜。再见了。

    您的瓦尔瓦拉·杜勃罗谢洛娃

    八月一日

    亲人儿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您高兴啦,亲人儿,因为上帝赐给您报恩的机会,您现在可以施恩于我了。我相信您的一片心意,瓦兰卡,我相信您有天使般的善良的心,不过您别再像过去那样责怪我到了老年还荒唐,————我说这话没有责备您的意思。唉,错误已经犯了,又有什么办法呢!————既然您一定认为这是错误的话。不过,我亲爱的,从您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我很不好受!我说这话,你可别生我的气。亲人儿,我心里实在太难受了。穷人有点怪脾气,这是难免的现象。我早就感觉到这一点。一个穷人,总不免多心。他用另一种眼光看人世间,斜着眼睛打量每一个过路人,惶惶不安地朝四下里张望,留神听人家说的每一句话,————人家是不是在讲他?是不是在说他非常难看?简直说得他也信以为真?比如他们说从这方面看他怎么样,从另一方面看他又怎么样?每个人都明白,瓦兰卡,穷人比一块破布还不如,不可能得到别人的尊敬,只得任凭人家乱写一通!那些无聊文人呀,就随心所欲地乱写一通!穷人从前怎么样,往后还是老样子。为什么一成不变呢?因为,据他们看来,穷人身上的一切必须暴露无遗,不应该有任何珍藏于内心的东西,当然根本谈不上一星儿自尊心!前两天叶麦利亚告诉我说,人家在某个地方为他认捐,可是每给他十戈比,都要来一番正式的审查。他们以为他们白白地给了他钱,————其实并不如此。他们掏出钱,却也看到了穷人的寒酸相。现在,亲人儿,慈善工作做得很奇怪……也许,向来就是这样吧,谁知道!他们要么不会做工作,要么是老手,————两者必居其一。您恐怕不了解这些事,所以我才讲给您听。别的事我们一窍不通,这些事却全明白!为什么穷人都了解这一切,都有这样的看法?为什么?嗨,凭经验呗!他就知道,比如说,一位老爷在他身边走,正要上一家饭馆,自言自语道:“这个衣衫褴褛的文书今天吃什么呀?我要吃油煎肉卷,他大概吃那没有油水的薄粥哩。”我吃没有油水的薄粥,跟他有什么相干?可是就有这种人,瓦兰卡,就有这种人尽想这种事。那些下流的文痞走来走去,专门看人家用整个脚底踩在石铺马路上还是光用脚尖走路,看到某个机关里的某个文书,一个九等文官,他的光脚趾从靴子里露了出来,两袖的肘部磨破了,————他们就把这一切写下来,于是这些无聊的事情都印成了文字……我的衣袖肘部磨破了,跟他们有什么相干?是啊,瓦兰卡,只要您不嫌我说话粗鲁,我就告诉您,穷人在这方面最怕羞,可以说,跟你们少女一样。你们决不肯在众人面前脱光衣服(请原谅我说话粗鲁),穷人同样不愿意人家偷看他的小窝,探听他的家庭内幕,————就是这么回事。瓦兰卡,那您为什么还要跟我的冤家对头(他们蓄意破坏我这个老实人的名声)串通一气来欺侮我呢?

    我今天坐在办公室里,就像一头狗熊,像一只拔了羽毛的麻雀,我自己羞惭得脸上发烫。我真害臊,瓦兰卡!一个人的胳膊肘从衣服里边露出来,纽扣勉强挂在衣服上晃荡,他怎么能不害臊呢?我偏偏就是这样一副狼狈相!怪不得心灰意懒了。可不是!……斯杰潘·卡尔洛维奇今天跟我谈公事,谈呀谈的,仿佛无意间说了这么一句:“唉,您呀,我的老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却又没有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不过我都猜得出,所以我脸红了,连我的秃顶也泛红了。这件事实际上倒也没什么,可还是使得我惶惶不安,忧心忡忡。他们会不会已经探听到什么?上帝保佑,千万别让他们探听到什么才好!我承认,我怀疑一个人,非常怀疑这个人。这伙坏蛋是无恶不作的!他们就会出卖别人!为了一个子儿,就会把别人的私生活通通泄露出去;他们根本没有一点道德观念。

    我现在知道这是谁玩的花样。是拉塔齐亚叶夫。他认识我们机关里的一个人,在谈话中间添枝加叶地把一切都讲给他听,或者他在自己机关里讲开了,然后又传到我们机关里来。我们这所房子里人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们用手指头朝您的窗户指指点点;我明白他们指的是什么。昨天我上您那儿去吃饭的时候,他们都从窗口探出头来,女房东开腔说什么“魔鬼跟小妞儿勾搭上啦”,她还用难听的诨名称呼您。但是这一切远远及不上拉塔齐亚叶夫的恶毒心思,他竟把我和您写进他的书里去,用讽刺挖苦的笔法描绘我们。这是他自己说的,我们那儿有些好心人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我已经动不出脑筋,亲人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无可讳言,我们触犯了上帝,我的小天使!亲人儿,您想送本书来给我解解闷儿。哎,别提书啦,亲人儿!书是什么东西?全是谎话!小说就是瞎编出来的故事,专门给闲得发慌的人消遣的。请您相信我的话,亲人儿,相信我的老经验吧。如果有人给您讲起什么莎士比亚,说什么莎士比亚在文学上有一手,那么莎士比亚也是胡说八道,纯粹是胡说八道,极尽造谣中伤之能事!

    您的 马卡尔·杰武什金

    八月二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您别发愁啦;上帝保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费奥多拉替她自己和我接来了一大堆活计,我们高高兴兴地做起来。说不定我们能把目前的局面改善起来。她总怀疑我最近的倒霉事跟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有关,但是现在我倒也不在乎这些。我今天觉得特别快活。您想借钱,我劝您千万不要借!等到要还钱的时候,那就吃苦啦。还是多接近我们,常到我们这儿来,别去理睬您的女房东。至于说您还有另外的冤家对头,我倒认为这是您多心,自寻烦恼,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得注意,我已经对您说过,您的文笔很不流畅。好吧,再见,再见了。盼望您一定来。

    您的瓦·杜

    八月三日

    我的小天使,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我要赶紧告诉您,我的命根子,我这里有点希望了。对不起,我的姑娘,小天使,您在信中劝我不要借钱吗?我亲爱的,不借钱不行哪。我的境况已经很糟,万一您那里又有什么变卦,那可怎么得了!何况您身子那么虚弱,所以我说我非借钱不可。是啊,我还是得去借钱。

    我要告诉您,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在办公室里我跟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并排坐。他不是我已经告诉过您的那个叶麦利扬。这一位,跟我一模一样,是个九等文官。我们整个机关里就数我们俩年纪最大、资格最老了。他心地善良,大公无私,不善辞令,看起来像一头笨熊。然而他办事认真,能写一手标准的印刷字,说句老实话,写得不比我差,————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我和他没有特别亲密的关系,只是按照一般礼节说一声“再见”和“您好”,或者有时我需要小刀子用,我就说“请您,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把刀子借我用一用”,总之,我们之间只有共同相处中的一般性接触而已。可是今天他对我说:“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为什么您总是这样心事重重?”我看出这个人对我是一片好心,我就告诉他:“事情是这样的,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我没有全部说出来,这是千万要不得的,我永远也不会全部说出来,因为我没有勇气这样做,我只讲了一点儿给他听,我说我手头紧,等等。“那么,老兄,”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说,“您不妨借钱呀。您可以向彼得·彼得罗维奇借,他收利息放债。我向他借过钱。他要的利息不高,相当公道。”这样,瓦兰卡,我的心动了。我想了又想,心想也许上帝能叫这个彼得·彼得罗维奇发发慈悲,借钱给我。我已经在盘算,借到钱就可以还女房东的债,可以帮帮您的忙,也可以把我自己身上稍稍收拾一下,要不然,像现在这副样子可真丢尽了脸,我甚至不好意思坐着办公,除此以外,我们的那些促狭鬼还要取笑我,让他们见鬼去吧!而且,大人有时会从我们的办公桌旁边走过,万一朝我看一眼,就一定会看见我穿得不成体统!大人是很注重衣冠整洁的。他可能什么也不说,而我却要羞死了,————八成会这样。所以我壮起胆子,把自己的羞耻心藏进破口袋里,去见彼得·彼得罗维奇,满怀希望,同时又胆战心惊,————心情十分复杂。嘿,结果呢,瓦兰卡,却是一场空!他正忙着,在跟费多谢伊·伊凡诺维奇说话。我从侧面走到他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说:“彼得·彼得罗维奇,彼得·彼得罗维奇!”他转过头来看,我便接着说下去:如此这般,我需要三十卢布等等。他起初不懂我说话的意思,等我向他说明了一切,他便笑了起来,可是一句话不说,没有一点动静。我又向他提出自己的要求。他问我:“您有抵押品吗?”接着,他就埋头看文件,写他的字,瞧也不瞧我一眼。我有点发慌了。我说:“没有,彼得·彼得罗维奇,抵押品没有,”我又向他讲明:等到薪水一发下来,我就还,一定还,首先还债。正在这时候,有人叫他去,我就等他。他回来了,动手削鹅管笔,仿佛没有看见我似的。于是我重新提我的事,我说:“彼得·彼得罗维奇,难道不能帮我一点忙吗?”他一声不响,只当没听见,我站了好一会儿,心里想:我最后再试一回吧,我又扯了扯他的袖子。他还是不吭气,削好了笔尖,又只管写他的字,我就走开了。您瞧,亲人儿,也许他们都是好人,可是傲慢,太傲慢了,————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们怎么能接近他们呀,瓦兰卡!我把这些通通写出来让您知道。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听了也笑起来,摇摇头,但是他真心诚意地劝我不要灰心。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他答应给我另外介绍一个人,瓦兰卡,这个人住在维堡街,也是放债收利息的,是个十四等文官。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说,这个人一定肯借钱给我。我的小天使,明天我去,好不好?您看怎么样?不借钱可不行哪!女房东要把我从屋里赶出去,不肯供给我伙食。我的靴子破得不成样子,亲人儿,衣服上的纽扣都掉光了……样样东西都缺哪!如果有个长官看到我这样衣衫褴褛,那可怎么办?不得了,瓦兰卡,不得了,真正不得了!

    马卡尔·杰武什金

    八月四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看在上帝面上,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赶紧借点钱来吧。我本来不应该在这当口再来求您帮忙,可是您要知道,我实在是迫不得已呀!在这个地方,我无论如何待不下去了。我这里出了极其可怕的事,您可知道,我此刻心里多么惊慌不安!您倒想想看,我亲爱的,今天早晨我们家来了个陌生人,已经上了年纪,可以说是个老头子,戴着许多勋章。我很惊奇,不明白他上我们家来干什么?费奥多拉这时候上铺子去了。他开始询问我生活怎么样,做些什么事,他不等我回答,就告诉我说,他是那个军官的伯伯,他的侄子行为不检点,还要散布谣言破坏我们的名誉,他非常生侄子的气。他说他侄子是个轻浮的少年,他愿意保护我。他劝我不要听信年轻人的花言巧语。他还补充说,他非常同情我,就像他是我的父亲一样,又说他对我怀着慈父般的感情,准备处处帮助我。我满脸绯红,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是也没有急忙道谢。他硬拉住我的手,摸摸我的脸颊,说我长得漂亮极了,他特别喜欢我脸上的酒窝儿(天晓得他在说些什么),最后,他自称是个老人,想吻我(他的心眼儿多坏)。这时候费奥多拉走了进来。他有点发慌了,可是接着又说他很敬重我,因为我为人谦逊和端庄,他很希望我不要把他看作外人。然后他把费奥多拉叫到一边去,找了个奇怪的借口想塞给她一些钱。费奥多拉当然不肯拿他的钱。最后,他准备走了,又一次重复种种保证的话,还说他再要来看我,并且带耳环送给我(他自己仿佛也很窘),他劝我搬个家,有一所非常漂亮的房子可以介绍给我,这房子是他看中的,不用我花什么钱。他说他非常喜欢我,因为我是个纯朴、懂事的姑娘。他劝我要提防那些浪荡的花花公子,最后终于说出来他认识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要他转告我:她要亲自来看我。这时候我恍然大悟了。我不知道我那会儿是怎么一副样子,我生平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我发火了,骂得他抬不起头来。费奥多拉帮着我,可以说是把他从屋里撵了出去。我们肯定这全是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在捣鬼,要不,他打哪儿了解到我们的情况?

    现在我求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求您帮我一把。看在上帝面上,别撂下我不管!请您去借钱,不论多少,快弄点钱来。我们在这里无论如何待不下去了,可又没钱搬家,于是费奥多拉出了这么个主意。我们至少需要二十五卢布,这笔钱我一定会还给您的,我可以做活儿挣来。费奥多拉这两天还要为我去接活计,所以如果人家要您出很高的利息,那您别放在心上,尽管答应好了。这笔钱我一定会全部归还给您,不过,看在上帝面上,现在您得帮我一把。目前您自己的境况不好,我却还要给您添麻烦,心里确实很不好受。可是,我的全部希望就寄托在您一个人身上了!再见,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替我想想吧,但愿上帝赐给您好运气!

    瓦·杜

    八月四日

    我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所有这些意外的打击,也使我感到震惊!这些可怕的灾难,真叫我灰心丧气!那些形形色色的小滑头和老混蛋要把您,我的小天使,纠缠得病倒,这还不算,他们还要把我也折磨至死。他们会这样干的,我可以赌咒,他们会这样干的。我这一回要是帮不了您的忙,我宁愿早点死掉!我帮不了您的忙,我也不愿活了,瓦兰卡,我真的不愿活了。要是帮了您的忙呢,您就会离开我远走高飞,为了免遭那些猫头鹰和猛禽来啄食,像一只小鸟儿飞出窝儿去。这又叫我多么痛苦,亲人儿。您呀,瓦兰卡,您的心肠好狠哪!您怎么会这样的?人家折磨您,欺侮您,我的小鸟儿,您已经在受苦受难,却还要因为麻烦我而不安,甚至向我保证,说什么要挣钱来还我的债,老实说,您这样做是要糟蹋您那孱弱的身子,为了及时接济我。您好好想一想,瓦兰卡,您在说些什么呀!为什么要您做针线,干活儿,多操心劳神,伤害您的眼睛,糟蹋您的健康呢?唉,瓦兰卡,瓦兰卡,您是知道的,我亲爱的,我没有什么用,我自己也知道,我没有什么用,但是我一定要使自己变得有用!我决心克服种种困难,找些额外的工作做,为各种作家抄抄写写,我要去找他们,亲自去找他们,求他们给我活儿干;因为,亲人儿,他们正在物色抄写的人,我知道他们正在物色,我可不让您糟蹋自己的身体,我决不让您实行您那该死的打算。我一定去借钱,我的小天使,借不到钱,我情愿死掉。我亲爱的,您在信中劝我不要担心利息高;我不怕,亲人儿,我不怕,我现在什么也不怕。我想借四十纸卢布,亲人儿。这不算多吧,瓦兰卡,您看怎么样?我开口就借四十卢布,人家会借给我吗?这就是说,您认为我跟人家初次打交道,能取得人家的信任吗?乍一看我的相貌,能给人好印象吗?您想想看,小天使,我能不能得到别人的信任?您认为怎么样?您可知道,我觉得很担心,心惊肉跳,真是心惊肉跳!借来四十卢布,我分二十五给您,瓦兰卡;给女房东两个银卢布,其余的留给自己用。您瞧,我本当多给女房东一些钱,理应如此。但是您通盘考虑一下,亲人儿,算一笔我需要花费的总账,您就会明白,我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来,因此,这事情就不必谈了,连提也不用再提。我要用一个银卢布买双靴子,我简直不知道我明天穿着旧靴子能不能走到办公室。领带也是非添置不可的,因为一条旧领带用了快一年。但是您说可以利用您的旧围裙,不仅能改做一条领带,并且还能裁出一件衬衣假前胸来,那我就不必再为领带操心了。这样一来,靴子和领带有了。现在要说到纽扣,我亲爱的!您总承认,我的小乖乖,我不能没有纽扣,可是我身上差不多有一半纽扣掉了。我直打哆嗦,担心大人们看到我衣衫褴褛,将会说————会说什么呀!我是听不到他们的说话的,亲人儿,因为我会死去,会死去,当场死去,一想到我自己的那副狼狈相,就会羞死!噢,亲人儿!除去种种必要的开支,现在只剩下三卢布,这点钱既要对付生活,又要买半磅烟草,因为,我的小天使,我没有烟草没法过日子,可是我已经九天没有吸烟了。说实话,我买烟草可以不告诉您,可是我在良心上说不过去。您正碰上不幸的事,身无分文,而我却在这里享受,所以我得把一切都告诉您,免得受良心的责备。我坦白地向您承认,瓦兰卡,我现在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就是说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窘困的局面。女房东看不起我,没有一个人尊敬我。我一贫如洗,背了许多债。至于办公室里的那些同事,亲人儿,我过去没有受过他们什么好处,现在更不用说了。我隐瞒一切,小心地瞒着所有的人,我自己也躲在一边,上班时总是侧着身子溜进去,避开所有的人。只有对您我才敢于承认这一切……要是人家不肯借,那可怎么办!噢,不,瓦兰卡,还是别去想这些,不要忧心忡忡,自寻烦恼。所以我才给您写信,劝您不要想这些,不要那么悲观,徒然痛苦。哎哟,我的天哪,要是真借不到钱,那您可怎么办?当然,您就不会离开这个地方,我还是跟您在一起,————噢,不,如果这样,那我就不会回来了,我干脆在某个地方死掉算了,谁也找不到我的踪影。瞧我只顾给您写信,其实我该刮脸了,刮了脸能使外表好看些,外表好看总是占便宜的。噢,愿上帝保佑我!我要衷心祷告,然后出发!

    马·杰武什金

    八月五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您就别再想不开啦!我们已经够痛苦的了。现在送上三十银戈比,我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您就买些您最需要的东西,凑合着对付到明天吧。我们自己几乎一无所剩,我不知道明天将怎么过。真烦心呀,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不过,您可别发愁;事情不成功,那有什么办法!费奥多拉说,这还不要紧,我们暂时还可以在这里待下去。即使我们搬了家,也不见得一劳永逸。他们如果存心跟我们过不去,还是能够找到我们的。不过现在再在这个地方住下去,我总觉得不大好。要不是我心里烦,我会给您多写一点。

    您的性格多么古怪,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对什么事都过分关切,所以您永远是一个最不幸的人。我仔细地读了您的全部来信,发现每一封信里您对我真是关怀备至,可是从来不替您自己着想。当然,大家会说您有一颗善良的心,但是我要说,这颗心是过分善良了。我要给您个忠告,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感谢您,非常感谢您对我的种种照应,这一切我深深领情。您倒想想看,您吃尽了苦头(这是我不自觉地造成的),直到现在,您还只是为我而活着,为我的欢乐而欢乐,悲伤而悲伤,为我的情意而活着,您叫我作何感想呀。既然您如此关怀别人,如此强烈地同情别人,那么,说真的,您就必定是个最不幸的人了。今天您下班后上我家来,我看到您,真是吓了一跳。您面无人色,一副失魂落魄、灰心丧气的样子。这全是因为您害怕把您的不幸遭遇讲给我听,担心我会惊慌,我会发愁。可是当您看到我几乎要笑出来的时候,您心头的石块总算落了下来。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别悲伤,您别绝望,遇事要想开些,————我央告您,请求您做到这一点。是啊,您会看到,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转。否则您老是为别人的不幸而烦恼,您的日子一定过得很痛苦。再见了,我亲爱的。我央求您,别为我太操心。

    瓦·杜

    八月五日

    我亲爱的瓦兰卡:

    啊,这下子可好啦,我的小天使,这下子可好啦!我借不到钱,您认为还不要紧。这太好了,我可以放心了,我为您感到幸福!现在您会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不离开我这个老头儿了,我甚至觉得高兴呢。不瞒您说,我看到您在信中把我写得那么好,还适当称赞了我的感情,我心里充满喜悦。我这样说不是出于自傲,而是因为我看到您那么爱我,那么关怀我的心境。是的,这是好事情;不过现在谈我的心境又有什么意思!一个人的心境是由不得自己的;亲人儿,您嘱咐我不要灰心丧气。是啊,我的小天使,我也会说不要灰心丧气;可是,您倒说说看,我的亲人儿,我明天穿什么靴子上班去!问题就在这里,亲人儿。一个人有了这样的心事,难免心灰意懒,甚至绝望了。其实,我的亲人儿,我不是为自己悲伤,不是为自己痛苦。我是毫不在乎的,哪怕在寒冬腊月不穿外套不穿靴子也行,我都能熬过去,什么都能忍受,我一点没有什么。我是一个小人物,但是人家会怎么说呢?我如果不穿外套在外面走,我的那些仇人怎么会不恶毒地攻击我呢?穿外套是为了别人,穿靴子也是为了别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亲人儿,我的心肝,我需要靴子是为了保全我的尊严和好名声,穿着破靴子就把尊严和好名声都丢掉了,————请相信我的话,亲人儿,相信我多年的老经验吧。您要听听我这个懂得人情世故的老头儿的话,别去听信那些耍笔杆儿的家伙的胡言乱语。

    可是,我还没有详细告诉您,亲人儿,我今天实际经历的全部情况。我一个早上在精神上受到的痛苦,比别人一年来受的苦还要多。事情是这样:首先,我一大清早就出门了,为了能见到他,然后赶去上班。今天,天下雨,还夹着雪,道路泥泞!我的心肝,我把外套裹裹紧,走呀走的,心里在想:“上帝啊!宽恕我的罪过,保佑我如愿以偿吧。”我走过一个教堂,画了个十字,忏悔自己的一切罪过,可是又想起我不配向上帝提要求。我只顾想自己的心事,什么也不想看,就连路也不辨认,一直向前走。街上空荡荡的,遇见的人都显得匆匆忙忙,愁容满面。其实,这也不奇怪:天气这么坏,谁高兴在这么大清早出来散步呀!我遇见一群衣衫褴褛的工人,这些粗野的汉子朝我直撞过来!我胆怯起来,觉得很害怕,我已经不愿意再想钱的事了,————就去碰碰运气吧!走到沃斯克列先斯基桥,我的鞋底掉了下来,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穿着什么在走路。就在这个时候,我遇见了我们的录事叶尔莫拉耶夫。他挺直身子,站停下来,一双眼睛注视着我,仿佛要杯伏特加喝喝。“唉,老弟呀,”我心里想,“喝伏特加,这当口还喝什么伏特加!”我累得要命,站停下来,歇了歇,然后拖着脚步继续往前走。我故意东张西望,想找点东西吸引我,排遣我的愁思,让我的精神振作起来。可是没有用,什么东西也吸引不了我,何况我身上沾着污泥,真替自己害臊呢。最后我终于看见远远有一幢黄色的木头房子,上面有瞭望台似的顶楼,————啊,对啦,我心里想,这可对啦,这就是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所说的马尔科夫的宅子(亲人儿,他就是放债的马尔科夫)。我已经不记得我当时是怎么回事,既然知道这是马尔科夫的宅子,却还要去问岗警。我说:“老兄,这是谁的宅子呀?”岗警根本不懂礼貌,懒得说话,好像跟什么人生气似的,从牙缝里迸出这么一句:“嗨,这是马尔科夫的住宅。”这些岗警都是没有一点感情的,————岗警跟我有什么相干?可是这些事情总叫我心里不痛快;总之,一个人倒起霉来,样样事情不会称心,真是这样。我在街上来回走着,三次走过这幢房子门口,可是愈走下去,我的心情愈坏。“不,”我心里想,“他不肯借的,无论如何不肯借的!”我不是他的熟人,我的处境很尴尬,我的相貌又不神气,————唉,我想,就听天由命吧。为了免得将来懊悔,我就去试试,他们总不见得把我吃掉,————于是我轻轻地推开了边门。这时候我又倒了霉:一条该死的看家狗缠住我不放,朝我狂吠起来!就是这么一些倒霉的小事情,亲人儿,往往会把一个人气疯,使他变得畏畏葸葸,把原先下定的决心都打消了。我神魂颠倒地走进屋里去,这下子可又闯了祸。门槛里边黑糊糊的,我没看清脚边有什么东西,一脚踩下去,就绊在一个女人身上,这个女人正在把牛奶从桶里倒进牛奶罐,因而牛奶泼了一地。这个蠢女人大声尖叫起来,她说:“你往哪儿闯?我的爷,你要干什么?”接着叽里呱啦骂不绝口。亲人儿,我把这些事讲给您听,是因为我老是碰到这类事情,大概是命中注定的,总有莫名其妙的事情来纠缠不清。这时候女主人,一个芬兰老婆子,探出身来看吵闹些什么。我走到她面前,问道:“马尔科夫住在这里吗?”“不,”她回答说。她站了一会儿,把我细细打量了一番,问道:“您找他有什么事?”我对她说,如此这般,是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介绍的,而且还有其他事情,一点小事。老婆子叫女儿,女儿来了,是一个光着脚的大姑娘。“叫你爹来,他在楼上房客那里。————您请进来吧。”我走了进去。房间里挺不错,墙上挂着画,都是一些将军的肖像。房间里还摆着沙发、圆桌、木樨草、凤仙花。我心里思忖,我是不是就趁早溜走?说真的,亲人儿,我真想跑掉!我想,我还是明天再来,明天天气会好些,我可以等待,可是今天呢,牛奶泼在地上,将军们的样子很生气……我已经走到房门口,这当儿他进来了。他头发斑白,长着一对贼眼,穿一件油污的长袍,腰间束一根细带子。他问我有什么事,我告诉他,如此这般,是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介绍的,“四十卢布,”我说,“就是这么回事。”我说不下去了。我从他的眼神看出,我的事又吹啦。“不行,您要钱用,”他说,“可是我没有钱。您有没有抵押品呀?”我对他说,我没有抵押品,不过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总之,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他听完以后,说:“不行,别提那个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我没有钱。”我心里想:是啊,是这样,就是这样,我知道会这样,我早就预料到了。唉,瓦兰卡,这时候我真巴不得地面上裂个缝,好让我钻进去。那么冷,脚冻僵了,背上起着鸡皮疙瘩。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仿佛在说:“走开吧,老兄,你在这里没有什么事可做。”这种事,要是发生在另一种场合,真会叫我羞死。“您干吗需要钱?”(瞧他问的是什么话,亲人儿!)我张开嘴想说点什么,为的是不让自己站着发呆,可是他不愿听了。“不行,”他说,“我倒是愿意借给您的,可就是没有钱。”我再三请求他帮忙,我说:“我要借的数目不大,我一定会还给您的,到期一定归还,我还可以提前还给您。利息随您怎么算,我对天发誓,一定还给您。”亲人儿,在这一瞬间,我想起了您,想起了您的一切不幸和贫困,想起了您的半个银卢布。“不行,”他说,“利息倒好说,可是非要有抵押品不可!何况,我现在没有钱,上帝作证,我没有钱。要不,我倒愿意借给您。”哼,他还对上帝发誓呢,这个强盗!

    唉,我的亲人儿,我已经不记得我是怎样走出来,怎样经过维堡街,怎样来到沃斯克列先斯基桥。我累得要命,冷得够呛,身子直打哆嗦。一直到十点钟,我才来到办公室。我想把自己身上刷刷干净,可是看门的斯涅基列夫说不行,说我要把刷子弄坏的。他说:“老爷,刷子是公家的财物。”您瞧,他们现在就是这副架势,亲人儿,在这些先生的眼里,我这个人连擦脚的破布也不如。您知道是什么东西把我折磨得要死,瓦兰卡?狠狠地折磨我的倒不是钱,而是这些日常的烦恼,这些冷嘲、热讽、讪笑、风言风语。大人也总有一天会注意到的。噢,亲人儿,我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今天我把您所有的信都重看了一遍;真愁闷呀,亲人儿!再见,亲爱的,上帝保佑您!

    马·杰武什金

    附言:瓦兰卡,我在信中给您描述我的不幸,本来想插进一些幽默的文字,不过,看来我没有这样的本领。我总想使您高兴。我要来看您,亲人儿,一定来看您,明天就来。

    八月十一日

    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我亲爱的,亲人儿!我完了,我们俩完了,两个人一块儿无法挽回地完了。我的名誉,我的自尊心,————全丢了!我毁了,您也毁了,亲人儿,您和我一块儿无法挽回地毁了!这都怪我不好,是我害了您!亲人儿,现在人家讨厌我,看不起我,拿我取笑,而女房东干脆骂我。今天她跟我大吵大闹,破口大骂,把我看得一钱不值。晚上,在拉塔齐亚叶夫那儿,有人竟然大声朗读我写给您的一封信的草稿,这是我无意中从口袋里掉出来的。亲人儿,这下子他们可闹开啦!他们替我们起了许多难听的绰号,然后哈哈大笑,笑得不亦乐乎,这些缺德的家伙!我走到他们跟前,谴责拉塔齐亚叶夫不讲情义,我说他缺德!可是,拉塔齐亚叶夫反而骂我缺德,说我乱搞女人,他说:“您还瞒着我们,您是洛夫莱斯22。”现在大家都叫我洛夫莱斯,我没有别的名字啦!您听见没有,我的小天使,您听见没有,————现在他们全知道,一切都明白,您的事情他们都了解,我的亲人儿,不管您有什么事情,他们都了解!这还不算数!连法里杜尼也站到他们一边,跟他们串通一气了。今天我差他到灌肠铺去买点东西,可是他一口回绝,他说他不去,他有事!我说:“这可是你的责任。”“不,”他回答说,“这不是我的责任。您不付钱给我的女主人,我对您就没有什么责任要负的了。”连这样一个卑贱的下人也来欺侮我,我实在受不了。我说他是蠢东西,他反骂我“你才是蠢东西”。我想,他准是喝醉了,说话才这么粗鲁。“你喝醉了,”我说,“你这个乡巴佬!”可是他对我说:“难道是您请我喝的不成?您自己还拿不出几戈比来买点儿酒,解一解隔夜的醉呢。您还得向某个女人讨那么十戈比,”他又补充说,“哼,还算是老爷!”您瞧,亲人儿,事情竟然弄到这种地步!活着真没意思,瓦兰卡!我像是被放逐的犯人,比一个无业游民还不如。深重的灾难哪!我毁了,真的毁了!无法挽回地毁了。

    马·杰

    八月十三日

    最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祸不单行,一个接一个临到我们头上,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您那里的情况怎么样?我可没有什么大希望了。我今天把左手烫坏了。我不小心让熨斗从手里掉了下来,它碰痛又烫伤了我的左手。我不能做活儿了。费奥多拉已经病了三天。我心烦意乱。送上三十银戈比,这几乎是我们最后剩下的一点钱了。现在您很需要钱,上帝明白,我是多么愿意帮助您呀。我苦恼得想哭!再见,我亲爱的!假如您今天来看我,那对我是极大的安慰。

    瓦·杜

    八月十四日

    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这是怎么啦?您大概连上帝也不怕了!您简直要把我逼疯。您不害臊吗?您在糟蹋自己,您总得为自己的名誉着想呀!您是个正直、高尚、有自尊心的人————大家都认为您是这样!您可真该羞死啦!难道您不怜惜您的一头白发吗?嘿,您不怕上帝啦!费奥多拉说她今后不再帮助您,我也不再给您钱了。您把我弄到什么地步呀,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大概以为,您干坏事,我也无所谓。您还不知道,为了您我吃了多少苦呵!现在我不敢下楼,大伙儿都要朝我看,用手指头指指点点,嘴里说些可怕的话。他们还干脆说我跟醉鬼勾搭上了。多难听呀!当人家把您抬回来的时候,所有的房客都轻蔑地指着您说:“瞧,那个小官员给抬回来了。”我为您真是丢尽了脸。我对您起誓,我一定要离开这里。我随便到什么地方去,做女仆或者洗衣妇都行,反正我决不再留在这里了。我写信要您来看我,可是您不来。您大概不把我的眼泪和请求放在心上了,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从哪儿弄来钱的?看在上帝面上,您要小心谨慎呀。否则,您要毁了,白白地毁了!多么丢脸,多么可耻!昨天女房东不让您进屋去,您是在穿堂里过的夜,————这些事我都知道。您可明白,当我得知这些事的时候,我心头是多么沉重呀。您到我这儿来吧,您在我们这里会快活的。我们可以一块儿读书,一块儿回忆往事;费奥多拉会讲她朝拜圣地的故事。为了我,亲爱的,您就别糟蹋自己,也不要害我。要知道我是为了您一个人才活着,为了您才留在您身边的。而您现在却是这样!您要做一个高尚的人,在倒霉的时候要坚强。您要记住,贫穷不是罪恶。我们不必绝望,因为困难都是暂时的!上帝保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您现在顶得住。送上二十戈比,您去买点烟草或者您需要的东西。不过,看在上帝面上,千万别花费在不正经的用途上。到我们这儿来吧,一定来。您也许会像从前那样不好意思,但是您别不好意思啦,别来这虚假的一套。只要您真正悔过就好了。信奉上帝吧。上帝会把一切安排妥帖的。

    瓦·杜

    八月十九日

    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亲人儿:

    我害臊,我的心肝,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我真羞死啦。不过,亲人儿,这有什么稀罕?难道不能让自己开开心吗?我再也不为自己的靴底发愁了,因为靴底是微不足道的东西,说到底不过是普普通通的、被踩在脚下的、常常沾满泥泞的靴底罢了。就说靴子,也是微不足道的东西!希腊的圣人是不穿靴子走路的,我们这号人又何必为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操心呢?既然这样,我又为什么要被人家欺侮、被人家看不起?唉,亲人儿,亲人儿,您写的是些什么呀!您对费奥多拉说,她是个贫嘴薄舌、搬弄是非的女人,并且是个愚蠢的、愚蠢透顶的女人。至于我的白发,您的想法不对,我的亲人儿,我根本不像您想象的那样老。叶麦利亚向您问好。您在信中说您痛苦、流泪;我告诉您,我也痛苦、流泪。最后,我祝愿您身体健康、一切如意。我呢,也健康,也如意。我的小天使,我是您的忠诚的朋友。

    马卡尔·杰武什金

    八月二十一日

    我亲爱的朋友,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女士:

    我感到我有罪,我感到在您面前我有罪,可是依我看来,这无济于事,亲人儿,您不说,我也都感觉到了。我在堕落前已经感觉到了,但是我心灰意懒,明知故犯了。我的亲人儿,我不凶恶,也不残忍;如果要伤害您,我亲爱的,那就非要像吃人的老虎那样凶残才下得了手,可是我偏偏生就一副绵羊心肠,您完全明白,我一点没有伤害别人的念头。所以,我的小天使,我的行为不一定有罪,因为无论在我的感情上,或者在我的思想上,我没有想犯罪。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罪恶。这种事情我弄不清,亲人儿!您送给我三十银戈比,后来又送来二十戈比,瞧着您这个孤儿的这点钱,我心如刀割。您的手烫坏了,马上就要挨饿,可是您写信要我买烟草。唉,在这种情况下,叫我怎么办?难道我就昧着良心,像个强盗似的抢劫您这个孤儿吗?就在这个时候我心灰意懒了,亲人儿,就是说我不由自主地开始觉得自己一点不中用,我这个人比我的靴底好不了多少,我不应该自以为了不起,相反,我觉得自己很不体面,甚至有点鄙俗。唉,我失去了自尊心,否定了自己的好品质和自己的人格,于是一切都完了,我堕落了!这一定是命中注定的,我可没有罪。我起初走出门去,不过是想透透新鲜空气而已。谁料到事情一件件接踵而来。大自然是那么阴沉,天气寒冷,外加下着雨,就在这当口碰巧遇到了叶麦利亚。瓦兰卡,他靠当东西过日子,所有的东西都当光了,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一点东西了,所以他又想拿东西去当,可惜这些东西不能当,这些东西从来不能作抵押。哎,瓦兰卡,我管不住自己了,与其说我自己想这样干,不如说是出于对别人的同情。于是就作下了孽,亲人儿!我和他一齐痛哭!我们想起您。他很善良,他是个非常善良的人,也是个富于感情的人。我是有体会的,亲人儿;我的遭遇跟他的一模一样,所以我是深有体会的。我知道我应该多么感谢您,我亲爱的!自从认识您以后,首先,我开始更清楚地了解自己,开始爱您;在认识您之前,我的小天使,我是一个孤苦伶仃的人,好像昏睡着,没有活在世界上。那些坏蛋说,连我的外形也是不体面的。他们讨厌我,我也讨厌起自己来。他们说我笨,我也真的以为自己笨。可是当您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您照亮了我整个黑暗的生活,我的心和灵魂都给照亮了;我得到了精神上的宁静,知道自己并不低人一等;就算我外表上没有出众的地方,没有风度,没有气派,然而我毕竟是一个人,拿我的心灵和思想来说,我是一个人。可是现在我感到,我受尽命运的播弄,不得不否定自己的好品质,我屡遭不幸的打击,终于心灰意懒。您现在了解了一切,亲人儿,所以我含着泪恳求您别再追问这些事情,因为我的心碎了,我太痛苦、太难受了。

    我向您表示我的敬意,亲人儿,我永远是您的忠贞不渝的朋友。

    马卡尔·杰武什金

    九月三日

    我上封信没有写完,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因为我写不下去了。往往有这样的时刻,我喜欢独自一个人,独自个儿悲伤,独自个儿发愁,没有人来分担我的苦恼,而这样的时刻变得愈来愈多了。在我的回忆中有某种我难以解释的东西,无形中那么强烈地吸引我,使我一连几个钟头对我周围的一切无动于衷,忘记了现实中的一切。我的现实生活中的种种感受,不论是愉快的,或者是沉痛的、悲伤的,无不使我联想起我过去的生活,特别是我的童年时代、我的金黄色的童年时代中类似的事情!但是,每次回忆以后我总觉得心头很沉重。我不知怎的很虚弱,我的幻想不断地消磨着我的精力,没有这些折腾,我的身体也已经愈来愈坏了。

    但是今天早晨天气晴朗,阳光明媚,空气清新,这儿秋天很少有这样的好天气。我只觉得精神焕发。我兴高采烈地迎接这一天的开始。啊,秋天已经来到了!在乡下,我多么喜欢秋天呀!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孩子,但是已经有很多感受了。我喜欢秋天的早晨,却更喜欢秋天的夜晚。我记得,离我们家很近的山脚下有一个湖。我现在还记忆犹新呢,湖面宽阔,湖水是那么清澈、晶莹,像水晶玻璃一样!有时候,假如没有风,湖水就很宁静。岸边树木上的叶子一动也不动,水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空气多么清新!多么凉爽!露水落在草上,岸边茅屋里灯火初上,牲口正赶着回去————就在这时候,我悄悄地溜出家门,去看我的湖,往往看得出了神。渔夫在水边燃起一捆干树枝,火光远远地映在水面上。天空是那么清冷,蔚蓝。地平线上散射出一条条火红的光带,这些光带又逐渐暗淡下去。月亮升起来了。空气是那么清爽,无论是一只受惊的鸟儿起飞,芦苇在微风中摆动,或者是鱼儿在水中拍溅————都可以听见。湛蓝的水面上弥漫着白茫茫的稀薄的水汽。远处,天色在黑下来,一切沉没在迷雾之中。近处,小船、湖岸、小岛————样样东西显出清晰的轮廓,就像雕刻出来似的。一只被遗忘在岸边的木桶,在水中徐徐地漂动着。叶子发黄的柳枝垂到芦苇丛里。一只晚归的海鸥振翅飞翔,一会儿钻进冰凉的水中,一会儿蹿出水面,消失在迷雾之中。我看出了神,听出了神,————我觉得真奇妙呀!而我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子!……

    我真爱秋天,特别是深秋季节。这时候庄稼收割完了,田里的活儿结束了,农民们晚间聚在茅屋里闲坐,大家等待冬天的来临。这时候一切变得阴森森的,天空中乌云密布,光秃的树林边黄叶满地,树林子渐渐变得发蓝,发黑,————特别是晚上,树木透过湿雾显现出来,就像一个个巨人,就像奇形怪状的可怕的幽灵。有时候,我在外面玩得太晚,伙伴们又走散了,只得一个人赶路,————那才可怕呢!我像片叶子似的瑟瑟发抖,眼看有个可怕的怪物就要从树窟窿里探出头来。这时候狂风刮过树林子,呼啸着,怒吼着,哀号着,刮下一簇簇树叶子在空中旋转飞舞。紧接着,一大群鸟怪声尖叫,浩浩荡荡地飞过去,遮住了一大片天空,天色也因此昏暗下来。我害怕起来,这时候又似乎听见一个人的声音,似乎有个人在我耳边低语:“快跑,快跑,小孩子,别误事。这儿马上有危险,快跑,小孩子!”一阵恐惧掠过我的心头,我拼命奔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家里。家里又热闹又快活。我们孩子都有分派的活儿:剥豌豆,或者剥罂粟。潮湿的木柴在炉灶里噼噼啪啪地响。妈妈高兴地瞧着我们干得欢。老保姆乌里扬娜讲一些老掌故,或者讲那些巫师和死人的可怕的故事。我们孩子们紧紧地偎在一起,嘴角上都挂着笑。突然我们一下子不作声了……听!有声音!好像有人在敲门!不,没有人敲门;这是老弗罗洛夫娜家里的纺车发出的声响。可笑的事情真多哪!后来,害怕得睡不着觉,老是做噩梦。半夜里醒来,一动也不敢动,躲在被窝里一直哆嗦到天明。早上起来,精神饱满,像一朵盛开的鲜花。朝窗外望去:整个田野上了冻,光秃的树枝上沾着秋天的薄霜,湖面上结起像叶子那样薄的冰层,从那儿升起白茫茫的水汽,鸟儿快活地叫着。明媚的阳光普照着万物,融化了玻璃似的薄冰。多么美妙,多么欢畅!炉灶里生起火,又噼噼啪啪地响起来。我们围着茶炊坐下来。我家的那条黑狗波尔干受了一夜冻,这时候从窗外朝我们看,亲热地摇着尾巴。一个庄稼汉骑着一匹壮马,经过我们的窗口,到树林里去砍柴。大家都很满足,大家都很快活!……啊,我的童年真是个黄金时代!……

    现在,我一个劲儿地回忆着,不禁像个孩子那样大哭起来。我什么事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切往事那么鲜明地呈现在我的眼前。可是现在的一切却是那么暗淡,那么阴沉!……这会有什么结局,这一切会有什么结局呢?您可知道,我有一种预感,总觉得我今年秋天就要死了。我对此确信无疑。我病得很厉害。我常常想到我就要死了,可是我又不愿意这样死去————埋葬在这儿的泥土里。也许我又要病倒在床上,像春天那回一样,其实我还没有真正复原呢。现在我也觉得很不好受。费奥多拉今天出门去了,要去一整天,我一个人待在家里。从某个时候起,我怕孤单单的一个人。我总觉得另外有个什么人在我房间里,这个人还跟我说着话。尤其是当我陷于沉思而突然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我觉得非常害怕。就是因为这,我才给您写这样的长信。我写信的时候,就没有这种害怕的感觉。再见,我要结束这封信了,因为我没有纸,也没有时间了。我原来准备买衣服和帽子的钱,现在只剩下一个银卢布了。您给了女房东两个银卢布,这很好,现在她可以安静一阵子了。

    您得把您的衣服弄整齐点。再见啦。我累得要命。我不明白我怎么会这样虚弱;做一点点事情,就觉得累坏了。要是真有了工作,那我怎么顶得住?这事情也叫我烦恼得很。

    瓦·杜

    九月五日

    我亲爱的瓦兰卡:

    我的小天使,我今天的感触特别多。首先,我的头疼了一整天。为了透透新鲜空气,我上丰坦卡河边去溜达溜达。傍晚是那么昏暗,那么潮湿。六点不到,天色已经黑下来。瞧,现在就是这个样子!天没有下雨,可是有雾,跟下雨差不离。一团团乌云在天空中移动。沿岸的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可是人们仿佛故意似的都带着可怕、沮丧的脸色。有喝得醉醺醺的庄稼汉;有长着狮子鼻的芬兰老婆子,穿着靴子,不戴头巾;有搬运工人;有马车夫;有像我一样有事在奔走的人;有顽皮的孩子;有一个钳工学徒,穿一件条纹长袍,形容憔悴,满脸煤烟油垢,手里拿着一把锁;有一个退伍的士兵,有两米多高,————就是这号人。这时候看来也不会有其他的人。丰坦卡是通航的运河!货船多得数不清,真不明白这条河怎么容纳得下。在桥上,一些婆娘坐在那儿卖受潮的蜜糖饼干和烂苹果,那些婆娘也是那么肮脏,身上发出一股潮气。在丰坦卡河边溜达真没味儿!脚下是潮湿的花岗石,两边是被煤烟熏黑的高楼。脚底下是雾,头顶上也是雾。今天的黄昏是那么愁闷,那么昏暗。

    我回到豌豆街,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人们开始点煤气灯了。我好久没来豌豆街,因为平时没有机会。好热闹的大街!多么神气的铺子,多么阔绰的大商店。衣料,玻璃罩里的花,各式各样有飘带的帽子————样样东西都显得光彩夺目。你总以为这些东西是放着摆摆样子的,其实不然,倒真有人买这些东西送给自己的妻子。好阔气的街道!很多德国面包铺老板住在豌豆街上,他们想必也是很有钱的。有多少辆马车川流不息地行驶着,这条马路怎么吃得起这样的重量!富丽堂皇的马车,窗玻璃亮得像镜子一样,车里蒙着天鹅绒和丝绸,贵族的听差戴上肩章,佩着剑。我往所有的马车里窥望,里面都坐着高贵的女士,打扮得雍容华贵,大概是些公爵夫人和伯爵夫人。是啊,这时候她们正赶去参加舞会或别的聚会。能够在近处看看公爵夫人和任何贵夫人,那是有趣的,一定是件乐事;我从来没有那样看过,只有现在,我才往马车里看上一眼。这时候我想起了您。唉,我亲爱的,我的亲人儿!现在我一想起您,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样!瓦兰卡,您为什么这样不幸?我的小天使!您什么地方不如她们呀?依我看来,您是善良的、美丽的、有知识的。可是,为什么您的命这样苦?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况:好人多灾多难,有的人却福星高照?我知道,我知道,亲人儿,这样想是不好的,这是自由放肆的思想。可是说老实话,为什么一个人在娘胎里,掌管命运的乌鸦就呱呱地向他预报一生的幸福,而另一个人却要在育婴堂里开始生活?要知道,这种幸福往往落到傻瓜伊凡努什卡23的头上。“你,傻瓜伊凡努什卡,往祖先的钱袋里掏钱吧,尽管吃喝玩乐吧;而你这个没出息的家伙,只能舔着嘴唇看着别人玩乐。你也只配这样,老兄,你就是这样的货色!”我知道这样想是不应当的,亲人儿,可是这种不应有的念头总是往脑子里钻。我的亲人儿,如果您也能乘这样的马车,那有多好啊,我的心肝。要博取您的青睐的将是将军们,不是我们这号人。您穿的将不再是破旧的粗布衣服,而是绫罗绸缎,外加戴上金银首饰。您不再像现在这样形容憔悴,而将是那么鲜艳、红润、丰满、妩媚动人。那时候,只要我能从大街上朝您的灯火辉煌的窗户望一眼,哪怕只看见您的影子,我就会感到很幸福。一想到您在那儿很幸福、很快活,我的可爱的小鸟儿,我也就很快活了。可是现在怎么样!那帮坏蛋坑害了您,这还不算,现在又有一个人面兽心的家伙跑来欺侮您。这个无耻的流氓身穿燕尾服昂首阔步,手里拿着金边的长柄眼镜朝您看,便以为可以为所欲为,别人对他的下流话就得洗耳恭听。得了,是不是这样,亲爱的先生?为什么会这样呢?就因为您是个孤儿,因为您是个柔弱女子,因为您没有有权有势的人物做您的靠山。这些任意欺凌孤儿的家伙,算是什么人呢?他们不是人,是畜生,地地道道的畜生,他们是衣冠禽兽,这一点我完全可以肯定。瞧,这些人就是这一路货色!依我看来,我的亲人儿,我今天在豌豆街遇见的那个演奏手摇风琴的人也比他们高尚得多,应该得到人们的尊敬。他虽然成天走来走去,疲惫不堪,只挣那么几个钱糊口,然而他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人,他用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他不愿意乞求别人施舍,然而为了使别人快乐,他宁可自己劳累,像一部开动的机器转个不停,他说:“我要尽我一切力量使别人快乐。”穷光蛋,他是穷光蛋,一点不错,他是个地地道道的穷光蛋,然而是个高尚的穷光蛋。他受累,他挨冻,但是始终在劳动,虽然按照他自己的方式,但是毕竟在劳动。亲人儿,有很多正直的人,付出辛勤、有益的劳动,得到的却是几个子儿,但是他们不向任何人低声下气,不向任何人讨面包吃。我也跟那个摇手风琴的人一样,当然并不是跟他完全一样,但是就正直、自尊这些方面来说,我跟他一样,我尽我的一切力量劳动。我使不出更多的力气了,没有办法,我只有这点能耐呀。

    我提到那个摇手风琴的人,亲人儿,那是因为我今天的遭遇使我加倍地感到自己的贫困。我站停下来瞧那个摇手风琴的人。种种思想钻进脑袋里来,为了解闷儿,我便站停下来看。我站在那里,马车夫、一个小姑娘和一个浑身肮脏的小女孩也站在那里。摇手风琴的人在一家窗户前演奏。我注意到一个小男孩,一个十岁模样的男孩,本来长得很俊,可现在是一副病容,瘦弱得很,他只穿一件单衬衫,穿双破鞋子,跟赤脚没有多大区别,咧开着嘴站在那里听音乐,————年岁还小呐!他津津有味地看德国人的洋娃娃跳舞,自己的手脚冻僵了,浑身发抖,在咬自己的袖口。我发现他手里捏着一张纸。一个老爷走过,扔给摇手风琴的人一个小铜币;小铜币直接落进那只箱子里,箱子上画着一个法国人和几个女人在菜园里跳舞。那男孩听见铜币的叮当响声,精神一振,怯生生的朝四周张望,以为是我扔的钱。他跑到我面前,两只小手发抖,说话的声音也发抖,他递给我那张纸,说道:“纸条!”我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的是例行的一套话:“我的恩人呀,我,孩子的母亲,就要死了,三个孩子在挨饿,求求您救救我们吧。我快要死了,要是您现在不忘记我的孩子们,那我死了也不会忘记您,我的恩人呀。”是的,就是这么回事。这是一件很清楚的事,一件很平常的事,可是我拿什么给他呢?唉,我什么也没有给他。多遗憾哪!这个可怜的孩子,冻得皮肤发青,八成还挨着饿,他没有撒谎,真的没有撒谎,我了解这种事情。但是糟糕的是:那些可恶的母亲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孩子,在这么冷的天气叫他们半裸着身子拿纸条出来求乞。她也许是个好吃懒做的蠢婆娘;也许没有人替她出力想办法,所以她只好盘起腿坐着;也许她真的害着病。可是她总该挑个合适的地方去求救;不过,也许她竟是个骗子,故意叫挨饿、瘦弱的孩子出来骗人,宁可让自己的孩子冻饿得生病。可怜的孩子拿着这种纸条,能学到什么呢?他的一颗心只会变得硬起来;他踯躅街头,到处奔走,向人家要钱。人们匆匆赶路,没工夫理睬他。他们的心肠像石头一样,他们说的话很粗暴。“走开!滚开!不行!”他听到的就是这些吆喝,孩子的心变得硬起来,这个可怜的胆怯的男孩冷得直打哆嗦,像是一只从破巢里掉落到地上的小鸟儿。他的手脚冻僵,呼吸急促。瞧,他已经在连连咳嗽,过不了多久,疾病就会像一条龌龊的爬虫钻进他的胸膛,死神大概已经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守候着他。没有人关心他,照料他,————他的小生命就此完了!一个人的一生往往就是这个样!噢,瓦兰卡,听别人说“看在基督分上”,却什么也不给,只对他说“上帝会赐给你的”,然后扬长而去,————这时心里真难受。有的人说一声“看在基督分上”倒还没有什么。(“看在基督分上”这句话有各种各样的说法,亲人儿。)有的人吐字缓慢,不慌不忙,那么熟练,那么圆滑,已经成了口头语。对这种人不给钱倒也不难受,因为他是老叫花子,以讨饭为职业,过惯了这种日子,他能够熬过去,他懂得怎样熬过去。可是有的人讲一句“看在基督分上”,却是那么战战兢兢,凄凄惨惨,就像我今天接过那个男孩的纸条的时候,有个人站在围墙旁边,并不见人就乞讨,却对我说:“看在基督分上,老爷,给我一文钱吧!”声音是那么怯生生的,一阵可怕的感觉使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可是我一文钱也没给,因为我没有钱。而有钱人是不喜欢穷人抱怨自己苦命的;有钱人说:“他们叫我们不得安宁,他们真讨厌!”是啊,贫穷总叫这些人讨厌,莫非穷人饥饿的呻吟害得有钱人睡不好觉?!

    坦白地告诉您,我的亲人儿,我给您描写这些事情,一方面是想跟您讲讲心里话,另一方面,也是更主要的,是想给您看看我的精彩的文笔。您想必也会承认,亲人儿,不久前我写作的风格正在形成起来。可是现在种种烦恼压在我的心上,我不禁同情起我自己的想法来了,虽然我自己也知道,亲人儿,这种同情是无济于事的,但是对待自己总也该公道一些。真的,我的亲人儿,一个人往往会无缘无故把自己看扁,看得一钱不值,看得比木屑还不如。如果作个比较的话,我之所以产生这种感觉,也许就是因为我像那个向我乞讨的可怜的男孩一样,受尽了欺压和折磨。现在我来打个比方,亲人儿,您好好听我说:有时候,我的亲人儿,我一大清早急着去上班,打量着这个城市,看它怎样苏醒、奋起、冒烟、沸腾、喧嚣,一一面对着这样的景象,往往会感到自己很渺小,仿佛有人用手指朝我的好奇的鼻子弹了一下,我就比水还顺从、比草还谦卑地走开,战战兢兢地走开了!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清楚,这些熏黑了的大房子里究竟在干些什么,等我们深入了解以后再来评评看,我们莫名其妙地把自己看得一钱不值,总觉得低人一等————到底公平不公平。您要注意,瓦兰卡,我是打比方说的,不是按照字面的意思。好,我们来瞧瞧,这些房子里是怎样的一幅情景?在一个烟气弥漫的角落里,在一间潮湿的、因为贫穷才权作住房的陋室里,一个手艺人刚睡醒过来,他一整夜梦见的就是靴子,昨天他无意中弄破的靴子,仿佛一个人就该梦见这种倒霉的事情!不过,他是个手艺人,他是个皮匠,难怪他老想这一类事情。他的孩子在啼哭,老婆在挨饿。不光是皮匠早上起床的时候是这样,我的亲人儿。这事情本来不足为奇,不值得把它写出来,但是我们还得注意到一种情况,亲人儿。就在这一幢房子里,在楼上或楼下的豪华的大房间里,一个有钱人夜里梦见的也许也是靴子,当然是另一种样式的靴子,样式虽不同,但终归是靴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的亲人儿,我们大家都可以说是皮匠。这本来也没什么关系,然而糟糕的是没有人在有钱人身边,没有一个人凑着他的耳朵低声说:“得啦,别光想到你一个人,为你一个人活着;你又不是皮匠,你的孩子身体健康,你的妻子不愁吃;你朝四下里瞧瞧吧,难道你看不到比靴子更高尚的、更值得关心的事情吗?”这就是我要打比方讲给您听的,瓦兰卡。这也许是过于放肆的思想,我的亲人儿,但是这种思想时常产生,时常萦绕在心头,于是我就不由自主地说出激烈的话来。因此,我们没有必要把自己看得一钱不值,被城市的繁华喧嚣所吓倒!临了,亲人儿,您可能以为我在信口开河,或者是气昏了才这样说,或者是从某本书上抄下来的?不,亲人儿,您别这样想,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讨厌信口开河,没有气昏,也没有从书上抄下什么来————就是这样!

    我怏怏不乐地回到家里,坐到桌子旁,把茶热好,准备喝上一两杯。突然,我们的穷邻居戈尔什科夫跑来看我。我在早晨就注意到他在其他房客身边转来转去,很想走到我跟前来。我顺便告诉您,亲人儿,他家的境况比我还要糟得多。可不是!他有妻子儿女呀!如果我是戈尔什科夫,处在他的地位,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是啊,戈尔什科夫走了进来,向我鞠躬问好,像平时一样睫毛上挂着泪珠,两只脚蹭着地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请他坐到椅子上,是的,这是一把破椅子,因为我没有别的椅子了。我请他喝茶。他推让,推让了好久才接过杯子。他想不加糖就喝,我劝他一定要加糖,他又推让起来;争了半天,他才往自己杯子里放了一块最小的糖,还连连说他的茶已经很甜很甜了。唉,贫穷把一个人弄到这样低声下气的地步!“哎,老兄,您有什么事找我?”我对他说,“事情是这样的,”他说,“我的恩人,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请您发发慈悲,帮帮我这个不幸的家庭的忙。孩子和老婆没有东西吃,叫我这个做父亲的怎么看得下去!”我正想开口说话,他却抢在我前头说:“我怕这儿所有的人,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倒并不是怕,而是见了他们觉得不好意思,他们这些人都很傲慢。老兄,我本来不想来麻烦您,我的恩人,因为我知道您自己处境也不好,我知道您拿不出很多钱,可是哪怕借给我一点点也好呀。我鼓足勇气跑来求您帮助,那是因为我知道您心肠好,我知道您自己手头很紧,您自己现在也尝到了贫穷的苦处,那您就更加富有同情心了。”最后他说:“请原谅我的冒昧和唐突,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回答他说,我心里很愿意帮助他,可是我没有钱,真的没有钱。“我的老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他对我说,“我求您的不多,实在迫不得已(这时候他的脸涨得通红),老婆孩子快饿死了,您就哪怕借我十戈比吧。”唉,这时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样!我总共只剩下二十戈比,都派定了用场,明天我要用这点钱来应付最急需的开销。我说:“不行,我亲爱的,我不能呀。情况是这样的……”“老兄,”他说,“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那随您的便吧,哪怕借十戈比也好。”好吧,我从抽屉里取出我所有的二十戈比通通给了他,亲人儿,我做了一件好事!哎哟,真是穷!我跟他聊起来,我问:“老兄,您既然这么困难,怎么还租五个银卢布的一间房来住呢?”他向我解释说,房子是半年以前租的,预付了三个月房钱,后来厄运临到头上,使他可怜巴巴的骑虎难下了。他原希望他的事情到这时候可以了结。可是他的事情可麻烦哩。瓦兰卡,您要知道,他成了法庭上的被告啦。他跟一个商人打官司。那个商人在替公家承包的工程中耍了欺骗手段;骗局败露,商人受控告,而他把戈尔什科夫也牵连进去了,说戈尔什科夫是参与其事的。其实,戈尔什科夫的错误不过是办事不认真,粗心大意,无视国家利益。这场官司已经打了好几年,戈尔什科夫遇到重重阻难。“我的名誉扫地,”戈尔什科夫对我说,“可是我没有罪,一点没有罪,我没有犯诈骗罪和盗窃罪。”这个案子玷污了他的名声,他被革职了,虽然没有发现他有重大的犯罪行为,但是在完全证实他清白无罪以前,他不可能从商人那里拿到一大笔钱,这笔钱是他应该得到的,可是现在成为法庭上争执的问题。我相信他,可是法官不相信他的话。案子错综复杂,像一团乱麻,一百年也理不清。刚理出一点头绪,那商人又故布疑阵,设置重重障碍。我同情戈尔什科夫,我的亲人儿,我非常同情他。他失业在家。没有一个地方肯用他,因为他不可靠。有点积蓄,吃光了。案子难以解决。事情真不凑巧,偏偏在这时候又生了个孩子,————这要花钱;儿子病了————要花钱;死了————要花钱;妻子害病;他也得了慢性病:总之,他受尽了苦难。不过,他说他的案子最近有希望顺利解决,他说现在看来没有什么问题。我可怜他,可怜他,真可怜他,亲人儿!我亲切地安慰他。他受了冤枉,孤立无援,迫切需要别人的帮助,所以我待他格外亲切。再见了,亲人儿,基督保佑您,祝您身体健康。我亲爱的!我一想起您,就像给我灵魂的伤口敷上药一样。虽说我替您难过,然而难过也心甘。

    您的真诚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九月九日

    亲人儿,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我现在给您写信,神思还恍恍惚惚。我被一桩可怕的事件吓昏了。我的头发晕。我觉得我周围的一切都在打转。唉,我的亲人儿,我现在要告诉您的是件什么事情啊!这是一件我们料想不到的事情。不,我不相信我没预料到,我全预料到了。我的心早就有了预感!我甚至在前两天还梦见类似的事情。

    发生的是这样一件事!我要原原本本地讲给您听,一点不加修饰。今天我上班去。我到了办公室,坐下来抄写。您得知道,亲人儿,昨天我也在抄写。事情是这样的,昨天季莫费依·伊凡诺维奇走到我跟前,亲口吩咐我说:“这是一件紧急公文,等着要的。您赶快抄一下,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抄得清楚些,仔细些,今天要送去签字的。”我要告诉您,我的小天使,昨天我心烦意乱,什么都不想瞧一眼,一肚子的愁闷!我一点劲儿也没有,心里闷闷不乐。我老是想着您,我可怜的心肝儿。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动手抄写。抄得倒还清楚、工整,不过,我真不知道怎么跟您说明白,不知是受了魔鬼的迷惑,还是为神秘的命运所支配,或者非得碰上这样的事不可,————我竟然漏抄了一整行。这么一来,句子就读不通了,只有上帝才知道那里讲的是什么意思。昨天他们把公文耽误了,今天才呈递给大人去签字。我今天若无其事地在通常的时刻到了办公室,在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旁边坐下来。我要告诉您,我的亲人儿,近来我变得比以前加倍地胆怯和畏葸。最近我不瞧任何人一眼。谁的椅子嘎吱一响,我就吓得灵魂出窍。我今天也是这样,像刺猬似的蜷缩着身子,规规矩矩地坐在那儿。叶菲姆·阿基莫维奇(他是世界上最喜欢惹是生非的人)故意提高嗓门说:“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怎么这样个坐法呀?”他还扮了个鬼脸,接着,他和我旁边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当然是在笑话我。他们笑个不停!我捂住耳朵,眯起眼睛,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这是我的老规矩,这样他们会快一点平息下来。突然我听见一阵喧哗、奔跑、忙乱的声音。我是听见的,总不会是我的耳朵听错吧?有人叫我,唤我,叫杰武什金。我的心颤抖起来,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害怕些什么,我只知道在我的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我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只当没有发生什么事,只当不是在叫我。但是叫声又起,声音愈来愈近。瞧,声音就在我的耳边:“杰武什金!杰武什金!杰武什金在哪里?”我抬起眼睛一看,叶夫斯塔菲·伊凡诺维奇站在我面前,说道:“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去见大人,赶快!您抄公文出了乱子啦!”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不过已经够了,亲人儿,这么说一句不是已经够了吗?我吓得面无人色,手脚冰凉,失去了知觉,我去了,————是啊,简直是半死不活地朝前走。他们领着我穿过一个房间,穿过另一个房间,又穿过第三个房间,来到了大人办公的地方!我当时想些什么,我实在无法跟您说清楚。我只看见大人站在那里,大伙儿围着他。我似乎没有向他鞠躬行礼,我忘记了。我心里慌得厉害,嘴唇在发抖,两只脚也在发抖。这是有缘故的,亲人儿。第一,我害臊,我朝右边的镜子里瞥了一眼,看见自己的那副模样简直要发疯了。第二,我平时总做得好像世上没有我这个人似的。大人恐怕不知道我这个人。也许他偶尔听说机关里有个杰武什金,但是从来没有跟我有什么密切的接触。

    他生气地开口了:“您这是怎么啦,先生!您的眼睛长在哪里?这是一份要紧的公文,是急件,可是您却把它抄错了。”这时候大人转过身去跟叶夫斯塔菲·伊凡诺维奇说话。我只听见断断续续的几个词儿:“玩忽职责!粗心大意!惹出麻烦来啦!”我张开嘴想说些什么。我想请求宽恕,但是说不出来,想走开,又不敢,就在这时候……这时候,亲人儿,发生了一件事,直到现在我还羞得几乎提不起笔来写。我的一颗纽扣————真见鬼!————一颗连着线挂在衣服上的纽扣,忽然掉落了(我一定在无意之中碰了它),蹦呀跳的,骨碌碌地滚过去,那颗该死的纽扣,一直滚到大人的脚边,而这又偏偏发生在大家鸦雀无声的当口!这便是我的唯一的辩解,唯一的谢罪,唯一的答复,这就是我要向大人禀明的!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大人立刻注意到我的外貌,注意到我的衣着。我记起了我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的那副模样;我扑过去捉纽扣!我发傻啦!弯下腰去,想拾纽扣,————它滚着,转着,我捉不住它,总而言之,我笨手笨脚,真是出足了洋相。这时候我感觉到,我最后的一点力气用尽了,一切,一切都丧失了!整个的名誉丧失了,整个的人完了!这时候我的耳朵里莫名其妙地响起捷列扎和法里杜尼叽叽喳喳的声音。最后,我把纽扣捉住了,站起来,挺直腰,哪怕是个傻瓜,也该懂得把双手垂直,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我可没有这样做。我开始把纽扣系到那根断线上,好像这样就可以结牢似的,而且还微笑着,微笑着。大人开头转过脸去,后来又朝我看了一眼,我听见他对叶夫斯塔菲·伊凡诺维奇说:“这是怎么回事?……您瞧瞧他这副模样!……他怎么啦!……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唉,我的亲人儿,大人在问:“他怎么啦?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真是出足了洋相!我听见叶夫斯塔菲·伊凡诺维奇说:“这个人没有什么不良行为,没干过任何坏事,品行优良,薪水如数发给……”“那么,想个办法帮他一下,”大人说,“给他预支点薪水……”“他预支了,听说他已经预支了,预支了相当的数目。他的境况确实有困难,可是他循规蹈矩,不干坏事,从来不干坏事。”我在燃烧,我的小天使,我在地狱的火中燃烧!我要死了!“嗯,赶快重抄一遍,”大人大声说,“杰武什金,到这儿来,再重抄一遍,别抄错。您听我说……”这时候大人转过身去,向其他人下达各种命令,大家各自散去。他们一走开,大人急忙掏出一只皮夹子,从中抽出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拿去,”他说,“我帮您这点忙,随您去安排吧……”说着,就把钞票塞到我手里。我打了个哆嗦,我的天使,我的整个灵魂震动了。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真想握住他的手。他满脸通红,我亲爱的,接着,————我没有说半句假话,我的亲人儿,————他抓起我的卑贱的手握了握,真的抓起手来握了握,就仿佛我是跟他同级的人,就仿佛我跟他一样是个将军似的。“去吧,”他说,“我就帮您这点忙……别再抄错,第一次出错不算您一个人的过失。”

    亲人儿,现在我打定主意:我要请您和费奥多拉向上帝祷告(如果我有孩子,也要吩咐他们这样做),也就是说:你们可以不为亲爹祷告,却一定要为大人祷告,天天祷告,永远如此!我还要说,亲人儿,我要郑重地说,亲人儿,您好好听我说:我起誓,尽管在我们穷困的苦难日子里,瞧着您和您的不幸,瞧着我自己和自己的卑贱无能,我精神上非常痛苦,以致自暴自弃,尽管如此,我还是向您起誓说,这一百卢布对我说来还不能算珍贵,珍贵的倒是大人竟跟我这根无用的稻草、跟我这个卑贱的醉鬼握了手!他的这个举动使我悔悟过来。他的这个举动振奋了我的精神,使我觉得做人还是有不少生趣。我深深地相信,尽管我在上帝面前是个罪人,但是我祝福大人幸福顺遂的祷告一定能传到他的宝座那里!……

    亲人儿!我现在心乱如麻,焦躁不安!我的心跳得仿佛要从胸口蹦出来。我浑身没有一点力气。给您送上四十五个纸卢布,我付给我的女房东二十卢布,我自己还剩下三十五卢布。二十卢布添置衣服,十五卢布留作日常开支。早上的这一段经历使我到现在还激动不已。我要躺一会儿。不过我觉得还算平静,还算很平静。只是我的心不知怎的在隐隐作痛,我可以听到它在胸膛的深处颤动、发抖、跳跃。我要来看您,可是我现在百感交集,简直沉醉了……上帝洞察一切,我的亲人儿,我最宝贵的、最亲爱的人儿!

    您的诚挚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九月十日

    我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我为您的幸运感到说不出的高兴,同时十分感激您的上司的仁慈,我亲爱的。这样一来,您现在就可以喘口气,不必发愁了!但是,看在上帝面上,您可不要再乱花钱啦。您要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尽可能省吃俭用,从今天起积攒点儿钱,免得不幸又突然临到您的头上。看在上帝面上,您不要为我们担心。我和费奥多拉总过得去。您为什么要给我们这么多钱,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们根本不需要。我们现在有的钱够花了。当然,过不久我们从这屋子里搬出去,我们就需要钱,但是费奥多拉有希望从某人那儿收回一笔陈年老账。现在我留下二十卢布,以备急需之用。其余的钱退还给您。请您爱惜钱,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再见了。现在您可以太太平平地过日子了,祝您健康和快乐。我本来想给您多写点,可是我觉得非常乏力,昨天我一整天没有起床。您答应来看我,那很好呀。请一定来看我,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瓦·杜

    九月十一日

    我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我央求您,我的亲人儿,不要现在离开我,因为现在正是我感到非常幸福和称心如意的时候。我亲爱的!您不要听费奥多拉的话,我要尽力做一切您所喜欢的事情。我要好好做人,光是为了表示对大人的尊敬,我也要好好做人,洁身自好。我们又可以愉快地通信,又可以互相倾诉我们的思想、我们的欢乐、我们的烦恼,假如真还有烦恼的话。我们两个人会情投意合,生活得很幸福。我们再研究研究文学……我的小天使!我命运中的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变好了。女房东变得和气了,捷列扎变得聪明了,就连法里杜尼也变得机灵了。我跟拉塔齐亚叶夫言归于好。我心里高兴,就上他那儿去。他真是个好人,亲人儿,人家说他坏话,那全是瞎说。我现在发现这全是恶意中伤。他根本没有打算把我们写进书里去,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他给我念了他的新作品。至于他那时候叫我洛夫莱斯,其实这不是骂人的话,也不是不体面的称呼,他向我作了解释。这是一个外来语,意思是“滑头的小伙子”,说得文一点,那就是指这样的小伙子————你得对他多加小心————就是这么回事!没有别的含义。这是无伤大雅的打趣,我的小天使。可是我是个没有知识的人,莫名其妙地生气。现在倒是我向他道了歉……今天天气真好,瓦兰卡,好极了。是的,早上有过一层薄霜,好像是从筛子里筛下来的一般。这不打紧!空气可以变得更清新些。我去买了一双靴子,一双非常好的靴子。我去了涅瓦大街。我读了《蜜蜂》24。哎哟!一件重要的事情我竟忘了告诉您。

    您瞧,是这么回事:

    今天早上我跟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和阿克先季耶·米哈依洛维奇谈天,谈到了大人。噢,瓦兰卡,他不只是对我一个人这么仁慈。他不光是对我一个人乐善好施,他的慈悲心肠是众所周知的。在许多地方,人们交口称赞他,还流着感激的眼泪。他抚养了一个孤女。他还安排好她的终身大事,把她嫁给一个有名望的人,嫁给一个在大人手下担任特别职务的文官。他把一个寡妇的儿子安排在某机关里做事,还给予各种各样的恩惠。亲人儿,我认为我有责任在这方面出一把力,我要向所有的人讲述大人的仁慈。我要通通讲给他们听,什么也不隐瞒。我把羞耻心藏进口袋里。在这种情况下,还讲什么羞耻和自尊!我要大肆宣扬大人的种种感人事迹!我讲得很生动,讲得很热烈,一点也不脸红,恰恰相反,讲这些事情我还觉得骄傲呢。我把一切事情都讲出来(只有关于您的事情,我故意只字不提,亲人儿),我提到我的女房东,提到法里杜尼,提到拉塔齐亚叶夫,提到靴子,提到马尔科夫————什么都讲到了。有人相视而笑,是啊,不错,他们都在笑。准是他们在我的外貌上发现什么可笑的东西,或者看出我的靴子有什么问题————一定是靴子出了问题。可是他们这样做不会有什么恶意。这是因为他们年轻,或者是因为他们是有钱人,但是他们决不会怀着恶毒的心思来嘲笑我的话。这就是说,嘲笑我关于大人所说的话————他们绝不会这样做。是不是这样,瓦兰卡?

    我直到现在心里还平静不下来,亲人儿。这发生的一切使我太激动了!您有没有木柴烧?您别着凉啊,瓦兰卡;您是很容易着凉的。噢,我的亲人儿,您的那些悲观的念头使我很痛苦。我祈祷上帝,我是多么虔诚地祈祷上帝啊,亲人儿!比如说,您有没有羊毛袜子,有没有暖和一些的衣服?您得保重,我亲爱的。如果您需要些什么的话,看在上帝面上,您就别让我这个老人伤心。您尽管直接来找我好了。现在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您别再替我发愁。未来是光明的!

    那真是个苦难的时期,瓦兰卡!可是没有关系,已经过去了!岁月流逝,将来我们回首往事,不过一声叹息而已。我想起我的青年时代。可不是!有时候一个戈比也没有。又冷,又饿,却总是很快活。早上在涅瓦大街走一趟,遇见一个可爱的脸蛋儿,就能快活一整天。那真是个黄金时代,亲人儿!活在世上真有意思,瓦兰卡!特别是在彼得堡。昨天我噙着眼泪在上帝面前忏悔,求上帝饶恕我在这段苦难日子里的一切罪孽:怨天尤人,思想放纵,酗酒闹事,行动冒失。在祈祷的时候,我怀着感激的心情想起您。我的小天使,只有您一个人鼓励我,只有您一个人安慰我,给我忠告和指点。这一点,亲人儿,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今天我吻遍了您所有的信,我亲爱的!好吧,再见了,亲人儿。听说这儿附近有衣服卖。我要去看看。再见吧,我的小天使,再见了!

    您的无限忠诚的马卡尔·杰武什金

    九月十五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我吓得要命。听听我们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吧。我有预感,总觉得要出什么乱子。我亲爱的朋友,您倒想想看:贝科夫先生在彼得堡。费奥多拉遇见他了。他坐在一辆马车上,吩咐停车,他自己走到费奥多拉跟前,问她住在什么地方。她开头没有告诉他。后来他冷笑起来,说他知道谁住在她那里(可见安娜·费奥多罗夫娜通通告诉他了)。于是费奥多拉忍不住了,当场在街上指责他,说他是一个不道德的人,我的一切不幸都应由他负责。他回答说,一个人要是一个钱也没有,那当然是不幸的了。费奥多拉对他说,我本来可以靠干活过日子,可以嫁人,要不,找个随便什么工作,可是现在我的幸福永远丧失了,外加我有病,活不长久了。他回答说我还太年轻,说我脑子里还是稀里糊涂的,说我的节操也不那么清白无瑕(他的原话)。我和费奥多拉还以为他不知道我们的住址。可是昨天我刚出门到商场去买东西,他突然走进我们屋子里来。他大概不愿意碰见我。他向费奥多拉盘问我们的生活情况,细细察看我们所有的东西,还看了我做的活儿,最后问道:“跟你们来往的那个文官是什么样的人?”这当口您恰好从院子里经过,费奥多拉把您指给他看,他看了一眼,冷笑了一声。费奥多拉要求他离开,告诉他说我由于悲伤身体已经不好,看到他在我们这里一定会不高兴。他静默了一会儿。他说他是没事可做才到这里来的。他要给费奥多拉二十五卢布,她当然不肯拿。这算是什么意思呢?他为什么到我们这儿来?我不懂他是从哪儿知道我们的下落的!我猜不透。费奥多拉说,她的小姑,就是常到我们这儿来的阿克西妮亚,认识洗衣妇娜斯塔西亚,而娜斯塔西亚的堂兄在某机关当看门的,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侄子的一个朋友也在那个机关里做事,风声大概是这样传过去的?不过,很可能是费奥多拉想错了。我们想不出个究竟来。他会不会再来找我们?一想到这点,我就害怕!昨天费奥多拉把这些情况告诉我,我吓了一大跳,差点儿昏过去。他们还要怎么样?我现在不愿意再跟他们来往!他干吗缠住我这个可怜的女人!唉!我现在真害怕,总觉得贝科夫马上会走进来。我会怎么样呀!命运为我作了怎样的安排?看在基督面上,马上就来看我吧,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来吧,看在上帝面上,来吧。

    瓦·杜

    九月十八日

    亲人儿,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今天我们房子里发生了一桩十分悲惨、无法理解的意外事件。我要告诉您,亲人儿,我们可怜的戈尔什科夫被判无罪了。案子早已判下来,今天他去听最终的判决。对他来说,这件案子解决得十分圆满。原来加在他头上的玩忽职责的罪名,也都一笔勾销了。法庭判决他可以向商人收取一笔数目可观的款子。这样一来,他的境况大大改善了,他的名誉也恢复了,一切都变好了,————总而言之,他的愿望总算完全实现了。今天他三点钟回家来。他面无人色,脸像一张白纸,嘴唇发抖,但是老在笑,拥抱了妻子和孩子。我们大伙儿都去向他贺喜。我们的举动使他深受感动,他朝四面八方鞠躬,跟我们每个人握了好几回手。我甚至觉得他长高了,站直了,他的眼眶里已经没有泪水了。这个可怜的人太激动了。他站不定两分钟,见到东西就拿在手里,然后又放下,不停地笑着,鞠着躬,坐下去,站起来,然后又坐下去,嘴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听得:“我的名誉,名誉,好名声,我的孩子们……”他尽说这几句话!他甚至哭了起来。我们大部分人也流泪了。拉塔齐亚叶夫大概想宽宽他的心,说道:“老兄,一个人要是没东西吃,名誉有啥用。钱,老兄,钱才是最要紧的。所以您要为此好好感谢上帝!”说着还拍拍戈尔什科夫的肩膀。我看得出戈尔什科夫生气了,他并没有直截了当地说出不满的话来,而只是古怪地朝拉塔齐亚叶夫看了一眼,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推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亲人儿!话又说回来,人的性格各不相同。比如说我吧,要是遇上这样高兴的事,我才不会显出傲慢的神气。您要知道,我的亲人儿,一个人有时候过于谦卑和忍让,不是由于别的什么缘故,而只是由于生性善良,心肠好。……不过,这不关我什么事!“是的,”他说,“钱是好东西。谢天谢地,谢天谢地!……”接着,当我们在他家里的时候,他一直在说:“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妻子为他准备了一顿特别丰盛可口的午饭。我们的女房东亲自替他们做饭。我们的女房东毕竟还是个好心肠的女人。午饭以前,戈尔什科夫坐也坐不定。他到每一个人的房间里去,不管人家有没有请他。他自顾自走进屋去,微笑着,往椅子上一坐,说那么几句话,有时什么也不说,————待一会儿就走了。他在海军准尉那里甚至把扑克牌拿在手里,人家就请他凑个搭档,一起打牌。他乱打一通,出了三四张莫名其妙的牌,便扔下不打了。“不行,我打不来,”他说,“我就是打不来。”说完便离开了他们。他在走廊里遇见我,抓住我的两只手,直勾勾地望着我,目光是那么古怪。他握了握我的手,便走开了,脸上老在笑,不过笑得有点尴尬,笑得古怪,生硬。妻子高兴得流泪了,他们一家子像过节似的快活。他们很快吃了午饭。午饭后,他对妻子说:“您听我说,亲爱的,我要躺一会儿。”说着就朝床边走去。他叫女儿来到身边,把手放在她的头上,许久地抚摩着孩子的头。接着他又转过脸去问妻子:“彼坚卡在哪儿呀?咱们的彼嘉,彼坚卡呢?……”妻子画着十字,回答说他已经死了。“对,对,我知道,我通通知道,彼坚卡现在在天国里。”妻子看到他有点不正常,眼前发生的事情使他过于激动了,就对他说:“亲爱的,您还是睡一睡吧。”“是的,好的,我马上……我要睡一会儿。”说完便翻过身去,睡了一会儿,又转过身来,想说些什么。妻子听不清楚,就问他:“什么,我亲爱的?”可是他没有回答。她等了一会儿,心里想:“是啊,他睡着了。”她便到女房东那里待了个把钟头。过了一个钟头她回来,看见丈夫还没有醒过来,他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她以为他还在睡觉,便坐下来做起活儿来。她做了半个钟头活,一面做,一面胡思乱想,连她自己也记不起她想了些什么,总之,她把丈夫给忘了。突然有一种恐惧的感觉使她清醒过来,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首先使她感到吃惊。她朝床上看了看,看见丈夫还是睡在那儿,睡的姿势却一成不变。她走到床边,揭开被子一看,丈夫身子冰凉,已经死了。亲人儿,戈尔什科夫死了,突然死了,就像给雷一下子劈死了!怎么会死的,————上帝才知道。这件事使我感到非常震惊。亲人儿,我直到现在也平静不下来。我不相信一个人会这么容易就死去。这个戈尔什科夫真是个可怜的苦命人!唉,命运啊,多么悲惨的命运!妻子惊慌失措,伤心地哭着。小女孩躲到角落里去。他们家里乱得很;还要来验尸……我已经没法向您一一说清楚了。真可怜,唉,多么可怜啊!说实话,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哪一天、哪一个时辰会一命呜呼,想想也真悲哀……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

    您的 马卡尔·杰武什金

    九月十九日

    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女士:

    我急忙要告诉您,我亲爱的,拉塔齐亚叶夫给我在一个作家那儿找到工作了。有个人去找他,给他带去一厚叠手稿————谢天谢地,工作真不少。不过手稿上字迹都很潦草,我不知道怎么动手抄写;他们要求抄得愈快愈好。手稿上有些地方简直写得叫人没法看懂……我们讲好每抄一页给四十戈比。我写信告诉您这件事,我的亲人儿,就是说,我马上就有额外收入了。好吧,再见了,亲人儿。我要开始工作了。

    您的忠实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九月二十三日

    我亲爱的朋友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我已经有三天没给您写信了,我亲爱的,那是因为我心里烦得很,定不下神来。

    前天贝科夫又上我这儿来。费奥多拉出去了,只剩我一个人在家。我打开门,一看到他,就大吃一惊,吓得呆住了。我觉得我的脸色发白了。他照例笑哈哈地走进屋里来,搬过一把椅子来坐下。我呆了好半天,然后才坐到屋角落里去做活儿。他很快就不笑了。大概是我的外貌使他感到惊讶。我近来消瘦得厉害,我的脸颊和眼睛都陷进去,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真的,一年以前认识我的人,现在可认不出我来了。他朝我凝视了半天,终于又快活起来。他说了几句话,我记不得我是怎样回答他的,他又笑了起来。他在我家里待了整整一个钟头,他跟我谈了许多话,详细问了许多事情。最后,临走之前,他握住我的手,说道(我照样逐字逐句地写给您看):“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我们私下里说句老实话,您的亲戚、我的知己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真是个下流的女人。”(这时候他还骂了一句难听的话。)“她把您的表妹引到歪路上去,也把您给毁了。在这件事情里,我充当了不光彩的角色,不过这也是平常的事情。”这时候他放声大笑起来。然后他说,他不善辞令,不得不解释的话,高尚的职责要求他讲的话,他已经说了,其余的事他要用几句简短的话说清楚。接着他对我说,他向我求婚,他有责任恢复我的名誉,他很有钱,结婚以后他要带我到他草原上的田庄去住,他打算在那儿猎兔子,永远不再到彼得堡来,因为在这儿彼得堡,他有一个他说是不争气的侄子,他发誓要取消那个侄子的继承权,为此,为了想要有合法的继承人,他才向我求婚,这是他求婚的主要原因。接着他说,我过的生活太苦了,住在这样破旧的房子里,难怪要生病。他预料说,我要是在这种地方再待上一个月,准会把命送掉。他说彼得堡的住房都糟得很,最后他问我需要不需要什么东西。

    他的求婚使我胆战心惊,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我哭了起来。他以为我流下的是感激的眼泪。他对我说,他一直相信我是一个善良、有感情、有知识的姑娘,但是这次他详细了解了我目前的品行以后,才毅然作出现在的决定。这时候他问起您,他说他都听说了,说您是个品德高尚的人,他不愿意欠您的情,他问我五百卢布够不够偿还您曾经给我的一切照应?我对他解释说,您给我的种种照应,绝不是用金钱能够偿还的。他对我说,这是胡说,这是小说里的事。他说我还年轻,爱读诗,他说读小说只会败坏道德,他就讨厌任何书。他劝告我要活到他这把年纪才能谈论人。“那时候,”他补了一句,“您就了解人了。”接着他说,他要我认真考虑他的求婚,我要是对这样重大的事情草草作出决定,他是会很不高兴的。他补充说,草率和冲动会毁掉没有经验的年轻人,但是他急切地希望能得到我的圆满答复,否则的话,他只好在莫斯科娶一个商人的女儿,因为他说他发誓要取消他那不争气的侄子的继承权。他硬在我的刺绣架子上放了五百卢布,据他说是给我买糖果的。他说我在乡下会发胖,面孔胖得像圆面饼一样,我在他那儿能过上称心的日子。他说他现在有许多事情要办理,成天在外面奔走,他是抽空来看我的。说完,他匆匆地走了。我想了很久,想得很多,左思右想,很痛苦,我亲爱的,最后我终于作出了决定。我要嫁给他,我应该同意他的求婚。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能够洗刷我的耻辱,恢复我的好名声,使我摆脱未来的贫穷、困苦和不幸。我对未来还有什么期望?我对命运还有什么企求?费奥多拉说,不要丢掉自己的幸福。她说,在当前的情况下,还能指望有什么别的幸福呢?至少我找不到其他出路了,我最亲爱的朋友。我怎么办呢?我干活儿把身体拖垮了,现在我不能经常干活。去当佣人吗?我会苦恼得憔悴下去,况且我又不会讨好别人。我天生多病,因此总成为别人的累赘。当然,我现在去的不是天堂,但是叫我怎么办呢?我亲爱的,叫我怎么办呢?我还有什么可以选择的呢?

    我不请您帮我出主意。我要独自思考。我现在告诉您的这个决定是不会改变的,我要立刻把这个决定告诉贝科夫,他正迫不及待地等我作出最后的决定。他说他的事务急着要办,他不得不走,不能为一点小事拖延下去。上帝才知道我会不会幸福,我的命运掌握在他那神秘莫测的手掌之中,但是我打定了主意。据说贝科夫是个善良的人,他会尊重我;也许我会同样地尊重他。对我们这样的婚姻还有什么可以指望的呢?

    我把一切都告诉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相信您会理解我的苦衷。不要打算改变我的主意。您只会白费心思。环境逼迫我这样做,您设身处地替我想想吧。我起初非常惊慌,但是现在比较平静了。今后怎么样,我不知道。听天由命吧,就让上帝来安排!……

    贝科夫来了;这封信我不写下去了。我还有许多话想跟您说。贝科夫已经进来了!

    瓦·杜

    九月二十三日

    亲人儿,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亲人儿,我急忙给您写回信;亲人儿,我急忙要告诉您,我感到十分惊奇。这件事总有点不对头……昨天我们埋葬了戈尔什科夫。是的,当然,瓦兰卡,贝科夫的举动很大方;不过您呀,我的亲人儿,您就这样同意了?当然,一切事情都是上帝的意旨;是这样,一定是这样,就是说这件事也一定是这样;当然,上帝的意旨是良善的,却也是猜不透的,命运也是这样,它们都是一个样。费奥多拉也同情您。当然,您马上会幸福的,亲人儿,您会心满意足的,我亲爱的,我的心肝,我的宝贝,我的小天使,不过您瞧,瓦兰卡,这件事怎么来得这么快呀?……是的,有事……贝科夫先生有事,————当然,谁没有事呀,他也可能有事……他从你们那里走出去的时候,我看见他。他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甚至可以说是个十分出众的男子。不过事情总有点不对头,问题根本不在于他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只是我不知怎的总感到心烦意乱。我们今后怎么再通信呢?我,我,就要剩下我一个人了!我都细细想过了,我的小天使,我都细细想过了,正像您在信中要求我的那样,我设身处地替您想过种种客观的因素。我已经抄完二十页稿子,可是就在这时候却发生了意外的事情!亲人儿,您就要走了,那么您还得买各种各样的东西,买各种式样的鞋子、衣服,凑巧我有一家熟识的铺子在豌豆街上;您记得不记得,我还给您描写过一番呢?可是不!您怎么啦,亲人儿,哪能这样!您现在可不能走,根本不能走,无论如何不能走。您得买好多好多东西,还得备好一辆马车。何况现在天气这么坏。您瞧,下着倾盆大雨,潮气那么重,还有……还有,您会着凉的,我的小天使,您的心口会着凉的!您平素怕陌生人,可是您还要走。我一个人留在这里,跟谁做伴呀?费奥多拉说您交了好运……她真是个狠心肠的女人,她想把我毁了。您今天去不去做晚祷,亲人儿?我可以上那儿见到您。您是个有知识、有美德、有感情的姑娘,亲人儿,这句话说得对,完全对,不过还是让他娶个商人的女儿吧!您看怎么样,亲人儿?还是让他娶个商人的女儿吧!我要来看您,我的瓦兰卡,天一黑我就来,待上个把钟头。现在天色黑得早,我可以来。亲人儿,今天我一定上您这儿来,待上个把钟头。您现在在等候贝科夫;等他一走,那就……您等着吧,亲人儿,我会来……

    马卡尔·杰武什金

    九月二十七日

    我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贝科夫先生说我一定要有三打荷兰麻布衬衫。这样就得赶紧找女裁缝来做两打,因为我们的时间太少了。贝科夫先生生气了,他说做几件衣服哪有这么繁难。过五天我们就要举行婚礼,婚后第二天我们就动身。贝科夫先生很着急,他说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犯不着浪费许多时间。我忙得精疲力竭,站也站不住。要做的事情一大堆,也许,根本没有这回事倒还好些。还有,我们缺少丝织花边和饰带,所以还得买,因为贝科夫先生说,他不愿意他妻子的模样儿像个厨娘,还说我一定要“叫所有的地主太太自惭形秽”。这是他自己说的。所以,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请您到豌豆街希芳太太那儿去一趟,请求她,第一,派几个女裁缝到我这儿来,第二,劳她驾亲自来一趟。我今天病了。我们新搬的房子里冷得很,又是乱糟糟的。贝科夫先生的姑妈年岁大了,喘气也困难,我担心她会在我们动身以前死去,但是贝科夫先生说没有关系,她的病体会康复的。我们的屋子里乱七八糟。贝科夫先生不跟我们住在一起,所以仆人们都溜走了,连人影儿也不见。往往是只剩费奥多拉一个人服侍我们,而贝科夫先生的总管家也不知去向,已经有两三天不见他的踪影了。贝科夫先生每天早晨来,老是发脾气,昨天还动手打了管家,为了这件事警察局还来找他的麻烦……没有人可以带信给您。我就邮寄了。哎哟!我差点儿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请您还要对希芳太太说,一定要换一下丝织花边,要跟昨天的花样相配,请她亲自带新花样来给我挑选。您还要对她说,我改变了主意,无袖胸衣上要绣细花。还有,手帕上的字母要用绷子绣,听见没有?要用绷子绣,不要平绣。您可别忘记,要用绷子绣!还有一件事我差点儿给忘了!请您转告她,看在上帝面上,短披肩的垂片要做得鼓起来,衣襟要镶边,还有领子要滚丝织花边或者大荷叶边。请您转告她,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您的瓦·杜

    附言:我拿这么多事情来麻烦您,真觉得不好意思。前天您已经为我跑了整整一个早晨。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家里乱七八糟,我身体又不好。您不要怨我,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多么苦恼呀!唉,前途茫茫,我的朋友,我亲爱的,我善良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不敢展望我的未来。我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我简直是在迷雾中过日子。

    附言:看在上帝面上,我的朋友,我刚才对您说的几桩事情,您可别漏了一桩。我老担心您会弄错。您要记住,要用绷子绣,不要平绣。

    瓦·杜

    九月二十七日

    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女士:

    您托我的几件事情,我尽力办理了。希芳太太说,她自己也想到要用绷子绣,她说这样更合适,或者还说了别的什么话,我可不知道了,我没听清楚。还有,您在信中提到荷叶边,她也讲到荷叶边。亲人儿,不过我忘了她是怎么讲到荷叶边的。我只记得她讲了许多话,真是个讨厌的女人!她说什么来着?好在她自己会通通告诉您的。我的亲人儿,我实在累得要命。今天我连上班也没有去。不过,我的亲人儿,您不必失望。为了使您安心,我打算跑遍所有的铺子。您在信中说您不敢展望未来。不过今天晚上六七点钟您就通通知道了。希芳太太要亲自来看您。所以您不必失望;您要满怀希望,亲人儿;说不定一切都会顺顺当当,————您瞧着吧。我老是操心那些荷叶边,————唉,该死的荷叶边呀,荷叶边!我要来看您,小天使,我要来,一定来;我走近您家的大门已经两回了。可是贝科夫却……我想说,贝科夫先生却老是爱发脾气,所以我就不便……咳,别提啦!

    马卡尔·杰武什金

    九月二十八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看在上帝面上,您赶快到珠宝匠那儿跑一趟。您对他说,不要用珍珠和绿宝石镶耳环了。贝科夫先生说,这太阔气,价钱太贵了。他发脾气,说他已经掏出那么多钱,说我们在抢劫他的钱财。昨天他还说,如果早知道开销这样大,他就不会来结这门亲事了。他说我们举行婚礼以后马上动身,不请客,叫我别梦想跳舞了,快活的日子还早着呢。瞧,他竟说出这种话来!上帝明白我是不是要这些排场!一切事情都是由贝科夫先生一个人做主的。我不敢吭一声,他性子暴躁得很。我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

    瓦·杜

    九月二十八日

    我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我,不,那是珠宝匠说,“遵命”。我一开头本来想讲我自己:我病了,不能起床。现在正是要出力奔走的紧要关头,我却得了感冒,真见鬼!我还要告诉您,祸不单行,大人又变得严厉起来,他对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大发雷霆,大声叱骂,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怪可怜的。我要把一切事情都告诉您。我还想给您写点什么,不过就怕打搅您。亲人儿,我是个头脑简单的人,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所以,也许您会觉得……咳,别提啦!

    您的 马卡尔·杰武什金

    九月二十九日

    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我的亲人儿:

    我今天见到了费奥多拉,我亲爱的。她说,你们明天就要举行婚礼,后天你们动身,贝科夫先生已经租了马车。关于大人的事,我已经告诉您了,亲人儿。还有,豌豆街上那家铺子的账单我核对过了,没有一点差错,只是价钱太贵了些。不过,贝科夫为什么要对您发脾气呢?噢,您会幸福的,亲人儿!我很高兴;是的,假使您幸福,我会很高兴的。我本来要到教堂去,亲人儿,可是我不能去,因为我腰痛。这样一来,我老是想着写信的事,现在谁替我们送信呢,亲人儿?啊!您重赏了费奥多拉,我的亲人儿!您做了一件好事,我亲爱的;您做了一件大好事。做了好事!您做每一件好事,上帝都会赐福给您。做好事不会没有好报,迟早一定会得到上帝的公正的褒奖。亲人儿!我真想给您写很多很多,每小时、每分钟都写,一直写下去!我这儿还留着您的一本书————《别尔金小说集》,亲人儿,您就不要拿走,把它当作一件礼物送给我吧,我亲爱的。这倒不是因为我非常喜欢看这本书。但是您要知道,亲人儿,冬天快来了。在那漫长的夜晚,百无聊赖,我就可以看看这本书。亲人儿,我要向费奥多拉租下您的老房子,我要搬过去住。费奥多拉为人忠厚,我无论如何不跟她分开了,何况她又是个十分勤劳的人。我昨天仔细看过您留下的空房子。那儿有您的刺绣架子,上面绷着刺绣品。它们放在角落里,原封未动。我仔细看了您的活计。那儿还留着各式各样的零头布。您把我的一封信当线轴,把丝线缠在上面。我在桌子里找到一张信纸,上面写着:“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我急忙”————就只有这么几个字。想必是您正开始兴致勃勃地写信,有人跑来打搅您了。屋角里屏风后面放着您的小床……我亲爱的!!!好吧,再见了,再见了。看在上帝面上,您赶快回我一封信吧。

    马卡尔·杰武什金

    九月三十日

    我最亲爱的朋友,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一切都定局了!我的命运也定了,可是我不知道是哪一种命运,我只好听天由命。明天我们动身。我最后一次跟您告别,我的朋友,我的恩人,我的亲人儿!别为我悲伤,高高兴兴地活下去,不要忘记我,上帝会保佑您的!我会常常想到您,常常为您祷告。这段时期算是结束了!在我对往事的回忆中,很少欢乐的事情可以带到新生活中去,因此我将更加深切地怀念您,您在我心中越发珍贵了。您是我唯一的朋友,这儿只有您一个人爱我。我全明白,我都知道,您是多么爱我!我脸上的一个笑容,我信中的一行字,都能使您高兴。可是现在我们俩要分手了!您一个人留在这里怎么办!您留在这里跟谁做伴呢,我唯一亲爱的、善良的朋友!我把那本书、刺绣架子、开了头的信都留给您,以后您看到这封信的开头部分,就可以任凭您的想象读出您想听到的或想读到的一切,任凭您的想象读出我没给您写出来的和我现在不能写出来的一切!您别忘掉您的可怜的瓦兰卡,她是那么深切地爱您。您的全部信件留在费奥多拉的抽屉柜里,放在上面的抽屉里。您信中说您病了,可是贝科夫先生今天不准我走出家门一步。我会给您写信,我亲爱的,我答应您,但是谁知道往后会发生什么事情。那么,现在我们要永远地分别了,我的朋友,我的亲人儿,我的心肝,永别了!……噢,我现在真想拥抱您啊!再见了,我亲爱的,再见,再见了。高高兴兴地活下去吧,祝您身体健康。我将永远为您祈祷。噢!我是多么伤心,我的心头是多么沉重啊。贝科夫在叫我。

    永远爱您的 瓦

    附言:我的心头充满了,充满了泪水……

    泪水塞在我的喉咙口,痛苦撕裂着我的心。再见了。

    天哪!多么苦恼啊!

    您别忘掉,别忘掉您的可怜的瓦兰卡!

    亲人儿,瓦兰卡,我亲爱的,我最亲爱的:

    您要被带走了,您要动身了!是啊,现在他们要把您从我身边带走,这还不如让他们把我的心从我胸膛里挖走的好!您怎么能这样!瞧,您在哭,您就走?!我刚收到您的来信,信上泪痕斑斑。可见您不愿意走,可见您是被抢走的,可见您舍不得我,可见您爱我!可是您从今以后跟谁一起过日子,过什么样的日子呢?在那个地方,您会觉得悲伤、苦恼、凄凉。忧伤会紧揪住您的心,把您的心撕成两半。您会死在那儿,人家把您往那儿的潮湿的泥土里一埋,那儿没有一个人为您哭泣!贝科夫先生只晓得猎他的兔子……唉,亲人儿,亲人儿!您打的是什么主意呀,您怎么会打定这样的主意?您干的是什么呀,是什么呀,您对您自己干了什么呀!要知道在那儿他们会要您的命,把您往坟墓里送,小天使。要知道,亲人儿,您像一根小羽毛那样柔弱!可是我又在哪儿呀?我这个傻瓜为什么在这儿袖手旁观!我明明看到这孩子在胡闹,看到这孩子头脑完全发热了!我本来应该直截了当地出面……可是没有,我像个十足的傻瓜,什么也没想到,什么也看不清,好像我应当这样,好像这事情跟我没有关系;我还为荷叶边奔走呢!……不,我要起床,瓦兰卡;说不定明天我病好了,我就能起床!……亲人儿,我要躺在车轮子前面,我不放您走!可是不,这算是什么呢?我有什么权利这样做呢?我要跟您一块儿走;您如果不带我走,我就跟在您的马车后面跑,拼着命跑,一直到断气为止。不过您知道不知道,亲人儿,您要去的是什么地方?这一点您也许还不知道,那就问问我吧!那儿是一片草原,我的亲人儿,那儿是一片草原,一片光秃秃的草原,就像我的手掌一样光秃秃的!那儿都是没感情的婆娘、没文化的庄稼汉和醉鬼。那儿现在树叶已经纷纷掉落,那儿雨下个不停,那儿冷得很,————可是您却要到那儿去!是啊,贝科夫先生在那儿有事做,他在那儿猎他的兔子,可是您干什么呀?您想做个地主太太,亲人儿?但是,我的小天使呀!您就瞧瞧自己吧,您像不像一个地主太太?……事情怎么会这样呢,瓦兰卡!我往后给谁写信呀,亲人儿?是啊!您倒替我想想看,亲人儿,————“他往后给谁写信呀?”往后我管谁叫亲人儿呢,用这样亲热的称呼去叫谁呢?以后我在哪儿找得到您,我的小天使?我快要死了,瓦兰卡,真的快要死了;我的心受不了这样不幸的打击!我爱您如同爱上帝的光辉一样,我爱您如同爱亲生女儿一样,我爱您的一切,亲人儿,我的心肝!我就为您一个人才活在世上!我工作,我抄公文,我奔来走去,我散步,我把我的感受倾诉在纸上,写成亲切动人的信,亲人儿,这都是因为您住在这儿,就在对面,离我很近。也许您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可是事情确确实实是这样!嗳,您听我说,亲人儿,您想想看,我最亲爱的人儿,您要离开我们,这怎么行呢?我的亲人儿,您可不能走,不能走,无论如何不能走!瞧,天正在下雨,您身子弱,会着凉的。您的马车会淋得湿透,一定会淋得湿透。您一出城门,马车就会出毛病,仿佛存心捣蛋似的。要知道在这儿彼得堡,马车造得真糟糕!我知道那些制造马车的人,他们只会做模型、玩具之类的东西,连这些东西也不牢固!我可以发誓说,他们做得不牢固!亲人儿,我要跪在贝科夫先生面前;我要对他讲清楚,把一切讲清楚!您也要对他讲清楚,亲人儿,把道理讲给他听!您对他说,您要留下来,您不能走!……唉,为什么他不在莫斯科娶个商人的女儿?就让他在那儿娶她吧!商人的女儿跟他很相配,要相配得多呢;其中的道理我懂得!可是我要把您留在我这儿。对您来说,亲人儿,那个贝科夫算得了什么?他怎么会突然使您觉得他可爱起来?也许就是因为他老给您买荷叶边,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可是荷叶边算得了什么?荷叶边有什么用?亲人儿,荷叶边是些毫无价值的东西!我们现在要谈论的是一个人的生死问题,可是荷叶边不过是些破布条,亲人儿;荷叶边是些破布条,亲人儿。等我一领到薪水,我立刻给您买许多荷叶边。我一定给您买许多荷叶边,亲人儿。我还认识一家铺子的老板。不过您要等我领到薪水,我的小天使,瓦兰卡!唉,上帝啊,上帝!可您还是硬要跟贝科夫先生上草原去,并且一去就不再回来了!唉,亲人儿!……不,您还得给我写信,还得写信告诉我一切,您走了以后,就在那儿给我写信。要不然,我的神圣的小天使,这将变成最后的一封信了。可是,无论如何不能让这封信变成最后的一封信。这封信怎么会无可挽回地一下子变成最后一封信!不,我还要写信,您也还要写信……再说我的写作风格现在正在形成……唉,我的亲人儿,还提什么风格!我现在根本不知道我在写些什么,一点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我也不愿意再看一遍,不想修改润色了,我现在只把要写的赶紧写下来,尽可能给您多写一点……我的亲人儿,我的宝贝,我的心肝!

    (周朴之 译)

    1 弗拉基米尔·费奥多罗维奇·奥多耶夫斯基(1804-1869)————俄国作家和音乐评论家。上述题词引自他的短篇小说《活尸》(1838)。

    2 瓦尔瓦拉的爱称。

    3 《圣经》中挪亚为避洪水而造的方形大船,聚载着一大群人和动物。

    4 荷马(约前9-前8世纪),古希腊诗人。相传著名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为他所作。

    5 布拉姆别乌斯男爵,《读书文库》杂志发行人先科夫斯基(1800-1858)的笔名。他的大部分文章就发表在该杂志上,他自诩博学,主张轻松文体,博得一部分读者的欢迎。

    6 1银卢布等于3.5纸卢布。

    7 希腊神话中生有双翼的神马,被它足蹄踩过的地方,常有泉水涌出,传说诗人饮此泉水可以获得灵感。

    8 1俄尺等于0.71米。

    9 捷列扎和法里杜尼是列昂那尔的长篇小说《捷列扎和法里杜尼》中仆人的名字,该小说由米·特·卡切诺夫斯基于1804年译成俄文。

    10 法语rendez-vous的译音,意思是:约会,幽会。

    11 一种游戏,负者要罚演余兴节目。

    12 旧时从法国进口的一种高级红酒。

    13 即夏尔-保罗·德·科克(1794-1871),法国通俗小说家,善于用轻松、机智而带点猥亵的笔调刻画巴黎社会的恶习和淫乱。他的作品成为当时法国,甚至全欧洲的流行读物,几乎全部被译成俄文。

    14 《人的画像》是由俄国心理学家、唯心主义哲学家亚·伊·加利奇(1783-1848)所著,作者在此书中试图把唯心主义和自然科学结合起来以解释人的精神生活。

    15 《用铃铛奏出各种曲调的男孩》系法国小说家迪克雷·迪米尼尔(1761-1819)所著。小说描绘了一个男孩的命运,他从一个穷苦的流浪乐师变成了富翁、伯爵和慈善家。

    16 席勒的叙事诗,由瓦·安·茹柯夫斯基于1813年译成俄文。

    17 指《外套》的作者果戈理。

    18 指杰武什金的上司。

    19 帝俄时代的当铺,除收取抵押品、放高利贷外,也接受储蓄存款,支付一定的利息。

    20 叶麦利亚是叶麦利扬的小名。

    21 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著的中篇小说《诚实的贼》中的人物。

    22 英国作家理查森(1689-1761)的长篇小说《克拉丽莎》中的主人公,是个勾引女人的风流男子。

    23 俄罗斯童话中的主人公,是个幸运儿。

    24 指《北方蜜蜂报》。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