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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www.shuqv.com,最快更新袋鼠最新章节!

    柱子支撑着的栈桥稍稍伸入到海中,看似什么外人早先留下的一件古文物。可是在冬日的午后时分,当一艘又一艘汽船驶来,像老牛归圈般在附近打转,这栈桥就焕发出活力来了。一辆小机车轰鸣着驶来,推着一溜翻斗车。这时一个矮个子男人正缓缓从桥上走过,随后,矮矮的红船上和栈桥桥头会扬起一阵子尘土,遮天蔽日地飞扬一阵子。这股尘土总算刮起在远处,哈丽叶不必为自己那些晾着的漂亮衣物发愁。她自己洗衣物,纯粹是出于喜欢洗着玩。就愿意想它越洗越白,像斯宾塞笔下的少女,每隔几分钟就去草坪上看一眼,发现它果真变得白多了。可索默斯却说,再白下去,上面的颜色就串了,她在草坪和灌木丛上就只会看到些色块,而不是台布和衬衣了。

    “别吓唬我啊!”她说,其实她承认这是很可能的,于是又若有所思地说,“不,不会吧。”

    一天下午,索默斯下去到沙滩上散步,边走边欣赏那些五彩缤纷的贝壳,有粉的、棕色的、七彩的、亮紫的和深红的。海,平而静,人们在往船上装煤。码头上的小火车头在吐着白烟。他正要从那下面过去,这时他注意到,沙滩上一些人在捡让海水冲得光滑滑的圆煤块,那一片海滩不正是一道堆满纯净煤块的黑色陡坡吗?那些煤块不正像任何鹅卵石一样浑圆光滑?那儿一般来说总会有些男人、女人和孩子在捡煤块,把大一点的装入麻袋中去。在浅浪拍击的岸边,索默斯听到一个男人同另一个男人的说话声,那种英语教他吃了一惊——他本以为会听到一种外国腔儿的——可是这里澳大利亚劳动者的声调中透着某种教养良好的手艺人特质,不像是出自在海边捡煤块的人。他看着站在阴影中的他们。是的,他们像任何人一样自重。不过,其中一个很明显是威尔主人,就爱拉东西玩;而另一个则集民主的傲气和奇特的下等人气质于一身,恰似一个丛林土匪一样。“对我来说他们更像生人,”索默斯自语道,“比意大利恶棍甚至印度人还陌生十倍。太陌生了。可是他们的生活态度,他们那种平平常常的生活方式却极像儿时我曾经生活过的样子。可他们为什么让我感到那么陌生呢?”

    他们对他的审视表示无言的抗议,于是他继续朝别处走去。他来到了高大的栈桥下。上方,仍然停着那辆机车,阴暗处,桥身在往下滴水,令索默斯反感,不想从那下面过了。他抬头向上看看,那机车司机身着肮脏的衬衣,光光的胳膊也脏兮兮的,正跟另一个男人谈天。那另一个人冲他打着招呼,让索默斯大吃一惊,原来他是威廉-詹姆斯。他呆立不动,冲威廉报以一个惊喜的微笑。

    “怎么,你来这儿有何贵干呀?”索默斯打着招呼。

    威廉-詹姆斯走到栈桥边上,可还是听不见,因为海涛声大喧闹了。他脸上露出他惯有的微笑,这让索默斯永远也弄不清是在嘲弄他还是在聪明地表示友好。

    “您能上来一下儿吗?”威廉措姆斯吼道。

    于是索默斯便手脚并用顺着坝墙朝铁轨这边爬上来。

    “我一时还下不去,”威廉-詹姆斯说,“我得见一下这儿的经理,然后坐这趟船走。我刚要走,没听到船鸣笛吗?”

    “上哪儿?回悉尼?”

    “对。我有时过来做点煤炭生意,方便时就坐运煤船回去。大海挺平静的,用不着等火车。你怎么样,还好吗?在这儿独自生活还行吗?”

    “挺好的。”

    “就是孤单点儿吧。我猜,您不喜欢见这儿的经理托玛斯先生吧?他可是个体面人儿,是南威尔士来的。”

    “对。我最喜欢任何人都不认识。”

    “那对我们有些人倒成了恭维。不过,我知道这话的意思,我懂你的意思。杰克对我说过,你见到袋鼠了。我听说了,他对你十分热情。我知道他会的。袋鼠,他十分了解你,他想知道的全知道了。听我说,如果你打算在这儿呆下去,你可能会得到一吨煤。看起来,罢工就会结束了。那个仲裁会就算输了,不是吗?”

    “我猜也是的。”

    “哦,肯定会的。肯定会。他们在谈论什么条约,废纸一张罢了。哼,这个国家,什么一纸协议,转眼就可以用它包鱼,就值这么点儿。”

    “我猜这就像爱尔兰,人们并不想达成什么协议。”

    “你算说对了。工党那一边的人要的是他们自己的革命。什么?”他看着索默斯,嘲讽地笑着,乜斜着眼,像在眨着眼睛一样。“这是有事实根据的,”他继续说,“从拉选票的成绩上看,他们是输了。你对工联派怎么看?”

    “总的来说我很讨厌他们。他们纯粹是工人阶级中的钻营渔利者,最让人讨厌。他们也让工人阶级出洋相,这是我的看法。”

    “我也正这么看。工人们让他们出洋相了。那让工人们来当家做主不好么?他们几乎是这个国家的主子了。但我十分怀疑他们能走好这最后一步,什么?”

    “袋鼠也帮不上忙吗?”索默斯说。

    “不行广威廉-詹姆斯灰色的眼睛迅速扫了他一眼。“你怎么看他这个人?你能懂他吗?”

    “不大懂。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有意思的是,他似乎有太多的闲暇招待客人,好像他手头没有工作似的。”

    “哦,他只是偶尔那样。不过,他是个好笑的救世主,对吗?他倒不太像戴着荆冠的。要是把他缚在十字架上,那样子就会很可笑,对吗?”

    “我想他并无意上十字架。”索默斯生硬地说。

    “这我可不知道。要是哪个坏的党控制了他,就难说了。人们常说一磅乳酪里总会有许多蛆的。”

    “那我就烤乳酪。”

    “哈!对,我自己就很喜欢烤乳酪,或者威尔士兔肉,谁都这样。”

    “不过,你从来没想到过,他们,这些澳洲人会让他失望,想过吗?“

    “没——有,”威廉-詹姆斯说,“我想他们不会让他失望。不过,如果他自己摔了跟头,你知道的,他们很快就会忘了他。”

    “听话茬儿你并不是个热心的追随者。”

    “哦,我对什么都不那么热切。我倒想知道我在追随什么呢。不过我看得出来,袋鼠这人是个奇才,哦,他真算得上是个世界奇才。如果只是为了快活,我愿意跟他在一起,胜过跟任何别人。除了这个,该怎样就怎样。我可不愿意被甩在快活的外头。”

    “可是你并不想太献身于你的领袖吧?”

    “是的,并不太想那样做。我并不认为那是强烈的献身精神。不过,我认为他是个世界奇人。当然,他并不值得我为他掏心掏肺,我说的就是这么个意思。”说话间,威廉-詹姆斯的灰眼睛又意味深长地乜斜着看索默斯,脸上露出嘲弄的笑意。

    “我觉得,当他跟我说话时,他的模样都是漂亮的。”

    “没错儿,他能迷住你,这很好。不过,我这号儿矮胖子看他的眼光跟瘦子们不一样。当然那只是表面现象了。我还是能看得出,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他这样的人了,就冲这事儿这么有趣,我也会跨海过山来找他。”

    “有趣儿的结果会怎样?”索默斯问。

    “哦,那我可不知道。没人知道。”

    “可是,如果你相信——”

    “在我看来,一个人可以相信很多,也可以相信很少。总的来说,我们只是马马虎虎过日子,什么信仰不信仰的。”

    “你是永远也不会信什么的。”索默斯笑道。

    “除非谁来强迫我。”杰兹说道,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来。

    索默斯盯着这个身材短粗的人,他身上那套做工讲究的衣服一点也不像是他的。他身着这么体面的衣服,倒有点像囚犯穿的囚衣似的,这一点在他的举止上最能表现出来。真是一个沉默寡言难以驯服的矮胖子囚犯。但是在他那监禁着的灵魂中却有着另一种神秘和魅力。

    这两个男子默默地站在寒冷的西南风中。他们面对着左边上风方向码头上黑色的铁轨,小小的火车头在桥上滴着水。右边,铁轨伸延着,黑得奇特,穿过一片小小的农田,田庄上矗立着一座波纹铁皮顶的房子;铁轨继续向前伸延,穿过一大片农田,田野上收割后的玉米秆子和大豆枝子已干枯成一片乱糟糟的茬子;再远处是一片低洼灌木丛,静静的山顶那边就是煤矿了。在这静谧的岸边,那条铁轨看上去是那么黑,那么光滑,十分奇特,看似很不自然。火车又拉响了汽笛。

    “这儿有点冷了。”索默斯说。

    “是冷。他这就要来了。”威廉-詹姆斯说。

    他们又一起站了一小会儿,看脚下泡沫下浅白的沙滩和深蓝的海,看一片片干枯的草地和草地上的一座座平房。

    是一种奇特的同情把他们两人连在了一起,这种同情心存在于索默斯和杰克或索默斯和袋鼠之间。也说不上是什么同情,只是一种古而有之的根深蒂固的知性。

    “好了,再见吧。”索默斯说,一心想在那经理拿着什么合同到来之前赶紧走开。他同威廉-詹姆斯握了手,不过杰兹像往常一样懒洋洋地伸出了他的手。他们目光相遇了——特莱威拉那躲躲闪闪的灰色目光中透着嘲讽,教索默斯不由得挺直了腰板,心中生出了傲慢。

    “不同的人,路子也不同,特莱威拉先生。”他说。

    威廉-詹姆斯不语,自顾僵硬地笑着。这让索默斯觉得,这个人会至死都带着这副生硬嘲弄的笑脸。

    “我跟索默斯太太说过我的想法,”杰兹操着浓重的康沃尔口音道,“我怀疑她会不会比我的信仰更多些。”这回他的笑容消失了。

    “她说她完全相信袋鼠。”

    “她现在是这样吗?她对谁这么说的?”

    “我”

    特莱威拉仍旧微笑着,那矮胖挺直的身材站在那儿恰似一根电线杆子一般。索默斯又看他一眼,皱起眉头,猛然掉头朝堤下看去。那康沃尔人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他看上去固执、漠然、孤独,似乎他独自一人站在世界上一般。他眼看着索默斯走上堤下的沙滩,缓缓地在海水冲平的岸边礁石上走着。他手揣在衣袋里,低着头看那一汪汪儿的水。特莱威拉眼中的倔犟目光一直没变,甚至那经理走过来时,他还是这样一副样子。

    可能是因了这次相遇,索默斯才又一次想找袋鼠了。一切对他来说都突然间变得不真实起来。他去了悉尼,到了库利的办公室。但是,在头半个小时里,第一感觉上的厌恶依旧。索默斯不喜欢他的外表,那种袋鼠的样子令他感到可恶。渐渐地他们开始接近。袋鼠在这个不速之客面前有点不知所措,他看上去很紧张、心事重重、心不在焉、有点可笑。就是这种滑稽的袋鼠样子,教索默斯生气并溢于言表。他在生硬地说着话:

    “在这个世界上你能指望依靠谁?”他说,“看看这些个澳洲人吧,他们的确很友善,可他们缺乏内在的东西,他们的内心空空如也。你怎么能仰仗这样的空秫秸秆子?他们可以把自己说成是玉米秆子。他们很优秀,很有男子气,很独立不羁,那只是外表。可内心中并非如此。孤独下来时,他们简直就不存在。”

    “可是他们许多人在灌木丛中孤独了很久了呀!”袋鼠用那种呆滞、木然的目光死盯着他的客人。

    “孤独?什么样的孤独?肉体的孤独。他们变得全然空虚了。可他们精神上并不空虚,虽然他们精神上与世隔绝。只有这样的人你才能依靠。”

    “我在哪儿才能找到这样的人?”

    “不是在这儿。叫我说呀,在这儿顶没有可能。殖民地国家嘛,总是外在的东西多一些。什么都是外在的,就像玉米秆一样空虚。这里的生活使之不可避免:与灌木丛啦、洪水啦之类的东西做斗争,为物质需求和生活便利而斗争,挣扎得一塌糊涂,使得内心世界全然外露,一个个全变成了欲壑难填、粗壮无比的玉米秆子了。”

    “玉米秆子还结玉米呢。我发现他们慷慨大度到了极点,这是他们最了不起的品质。旧世界里,人们总在陪着小心,没完没了地为心灵讨价还价。可这儿呢,人们从来懒得讨价还价。”

    “他们没有心灵,怎么说得上讨价还价?可是他们却更为自傲。你拿这样的人怎么办?建一座稻草城堡吗?”

    “可是,我信任他们。或许,我比你更了解他们一点。”

    “可能吧。尽管如此,你建起的仍是一座玉米秆城堡。你把它建在什么上头?”

    “可是他们慷慨大度,慷慨到极点了。”袋鼠叫道,“我爱他们,爱他们。别跟我挑剔他们。他们是我的孩子,我爱他们。你是不是觉得,如果我不相信他们的慷慨大度,就该相信你那种来自旧世界的谨慎和挑剔?我才不呢,”他气急败坏地叫着,“我不!你听见了?!”说完他笨重地坐进椅子中,像一个做困兽斗的阴郁之神。索默斯顿了顿,只觉心跳都停了。

    “那就说服我去相信他们有多慷慨吧!”他干巴巴地说,“他们挺不错的。可他们没有那种让他们成为他们自我的永恒心灵,即孤独的灵魂和主心骨儿。他们的主心骨早就离开了中心,跑到外面来了。对这样的人你能拿他们怎么办?你可以把这些玉米秸一把火烧光,可说到永远怎么办——”

    “我告诉你吧,我讨厌什么永远。”袋鼠叫道,“凤凰是从灰烬中诞生的。”他说着,生气地在椅子中扭动着身子。

    “那就让她去诞生吧!就像拉德-海格德的《她》一样。我可不想再冒这种险了。”索默斯那样子颇像一条毒蛇。

    “慷慨啊,慷慨的人们!”袋鼠自言自语着,“至少你还可以拿他们点一把火。而欧洲泛潮的火柴却永远打不着火,这可是你说的。”

    “点把火干什么呢?你点火为什么?”

    “我才不在乎呢!”袋鼠叫着突然一跃而起,面对着索默斯,揪住他的肩膀摇着他,几乎要把他的头摇掉。他在不停地叫着:“我不在乎,告诉你吧,我不在乎。有火就会有变化。如果这火是爱,那就会有创造。那叫火种。有火种对我来说就够了。火,火种和爱,我关心的是这些。我跟你说,别挑剔我。别用你那种古老欧洲泛了潮的态度来挑剔我。你接受不了火的话,我们可以。就这些。慷慨而有激情的人们,你怎么敢挑他们的毛病?你,你有什么可炫耀的?”说完他坐回他的椅子中去,样子颇像一头阴郁的大熊神。

    索默斯茫然地坐着,并没有被说服。但他发觉自己想被他说服,想让他牵着走。这种欲望充溢着他的心。于是袋鼠在他眼中又变得漂亮起来:像一个庞大漂亮的神在晃动着,看似笨重的他会突然变得如同电闪雷鸣一样迅速灵活。索默斯真希望这个坐在椅子中庞大而漂亮的人能起来,牵着他走。

    可是,去哪儿呢?去哪儿?被牵去,可是去哪儿呢?他压根儿不信有什么上帝和天使居住的七重天,也不信任何天堂之类的地方。可是有这样的体验呀!只要此时袋鼠站起身来,索默斯就会不顾一切,把全部身心交给他去。他渴望这么做。他知道,他只须走过去,把手搭在那个阴郁之神的庞大身躯上,他就可以达到这个目的。那样,袋鼠就会像电云一样跃起来抓住他,抓住他后他会生出狂喜。他知道,这样的狂喜会使他终生受益。

    可是,太晚了呀。索默斯颇感奇怪,他觉得他已经到了狂喜的尽头,这种狂喜对他来说再也不具备神秘感了,至少,或许是没了魅力了。他的心在沸腾着。他的整个身体和每一丝神经都想走过去触摸那个了不起的人,让他产生风暴般的反应。可他的灵魂不想这样。于是心中沸腾着的彩色泡沫随之破灭。

    袋鼠坐起身,扶扶他的眼镜。

    他说:“你可别想着我只是个情绪容易冲动的傻瓜就跑了。”他的声音有点吓人,透着某种奇特的冰冷与理智,这是索默斯从未曾听到过的。

    “我就是相信爱之火。我相信,它是一切创造性活动的灵感之火。我是全然相信爱之火的。理智上我也这样相信,我可不是不要理智的人。我用它来为爱服务,就像一件锋利的武器,永远教它保持锋利,有杀伤力。我不爱的时候,我只使用我的意志和机智。爱的时候呢,我相信我孤独的单相思。”说着,这声音变得冰冷呆板。

    索默斯茫然地坐着。这种变化几乎像什么淫秽的东西一样令他恐惧。这全然是这个雷神的另一面了。

    “可是,难道爱是创造性活动的唯一灵感吗?”他声音微弱地问。

    “我还是头一次听人对此生出疑问。你觉得还有什么别的吗?”

    索默斯想他知道还有别的,但他不想在那个锋利的刀子样的声音之下流露自己的想法,所以他没回答。

    “除了爱的力量,还有什么别的激发人的力量吗?”袋鼠接着说,“没有别的,爱让树开花,撒下种子。爱使动物发情,让鸟儿披上最美的羽毛,唱出最美的歌儿来。人在世上所创造的或者说将来能创造的也就是这些了,请允许我使用创造这个字眼儿,它指的是人最高层次的生产活动。”

    “我自己也总用这个字眼儿。”索默斯说。

    “这很自然,因为你知道怎样思想更能获得灵感。这样说吧,人作为人所创造或将要创造的,都是靠爱的启迪和爱的力量。不只是人,所有的活物儿会趋向创造,新的创造,靠爱来创造美和可爱的姿态。我则会更进一步。我相信,太阳对地球的吸引本身就是一种爱的形式。”

    “那,地球为什么不飞向太阳呢?”索默斯问。

    “理由是一样的。爱是相互的,双方相互吸引。可是在自然的爱中,一方是要试图抑制对方的、令对方保持其本真的可爱本质。对任何一个真正的爱者来说,如果被爱的一方毁了自己的天性和自我去认同爱者及其天性与自我,这都是最大的灾难。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对任何一个爱者,这都是最大的灾难,他会尽最大的努力防止这种情况发生。地球和太阳,则找到了一种最完美的平衡。而人则还没有。人要学的课程太难了,他的意识既十分复杂又十分有限。这就是我们面对的课题。男人爱他的被爱,只是出于爱,他还绝少明白,他只有爱她独立奇特的自我他才能够爱她。这种自我对他来说永远应该是一种奇特、快乐的秘密。情人们应该了解对方,这是一个可怕的误区,一种自我幻像。真正的情人会发现,只有他们相互了解得越少,一方的神秘感才在另一方心中变得神奇。全然的未知,这才是爱的魔力、秘密和神奇之所在,被爱者就伏在我们的胸前,伏在我们的臂弯中,但却对我们来说全然陌生。我们曾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意欲尽可能多地了解认识事物,我们自以为认识了实质,自以为可以支配一切了。可是,太阳却永远在我们不可知的远方,像过去一样不可知。每个人的爱人亦然,如同不可知的太阳一样。我们对一个人有所了解,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对这个人,我们能知道的,只有两点,而且是通过心灵的直觉来获得这种认知:我们了解他是否忠于他内心深处生命与爱的火焰。如果是,他就是朋友。如果他意在违抗并与内心的生命与爱之火为敌,那他就是我的敌人,也是他自己的敌人。”

    索默斯聆听着。他似乎全然听懂了这番话。他相信这些话是发自肺腑的。

    “是的,我信,这话一点木错。”

    “那,你不信什么呢?”

    “我不那么相信爱是唯一排它的力量或是活生生灵感的神秘所在,我不太信这种说法。总还有别的什么吧。”

    袋鼠傲慢且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简单地说了一句:“那,请告诉我,那个别的是什么。”

    “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再说了,你知道的,我说的你也并不想听。”

    “不,我想听。”袋鼠厉声道。

    “只用耳朵和挑剔的头脑听。”

    “管它什么,说吧,说。”

    理查德傻坐着。交流的灵魂就像一头驴:你可以把它牵到水边,可你不能强迫它饮水。

    “怎么说呢,”他说,“这意味着我们的末日,首先意味着原来的我们的完结。随后,至高无上的神再次进入我们体内,是从下进而非上边。”

    袋鼠闻之腾地一下坐起身,像动物从黑暗的角落向外睁大眼张望那样盯着索默斯。

    “你什么意思?什么从下面进来?”他叫道。

    “也就是说,不是通过心智,而是通过下方的自我,那是个黑暗的自我,可以说是阳物的自我。”

    “通过阳物的自我进入我们体内?”袋鼠尖声反问。

    “这很神圣。你永远看不到那神,甚至无法想象它的影像,可它就在阳物的我身边,在黑暗中仁立着。”

    “阳物的你,我亲爱的年轻朋友,那不就是爱吗?”

    理查德默默地摇摇头。

    “不,”他缓缓地说,声音很遥远,“我懂你的爱,袋鼠。它全然来自精神,来自头脑。你只把下体的自我当成精神的工具来操作。但现在,该是让精神离开我们的时候了。该让‘人的儿子’走开,让我们留在黑暗中,直面那一言不发的神:他就在下体的自我那冥冥的门槛旁,我下体的自我。就在下体的我的门边,有一个伟大的神。他让我感到荣耀,同时我又惧怕他。而精神,则像一支燃尽的蜡烛那样,完了就完了。”

    袋鼠阴沉着脸凝视他,那脸看似一张面具。

    “是该让精神走开了,”他像个梦游者那样喃喃着,“该让精神离开我们了。”

    索默斯垂着头听他讲话,抬起眼皮看着他。袋鼠仍旧端坐着,像一尊冻僵了充满怨怼的泥菩萨。他振作一下,算是又恢复了常态。

    “啊,”他叹息一声,透着恹倦、无奈和降尊纤贵,“我可是从来也玩不转神秘主义和超验主义啊。这也算我的一个短处吧。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可是,你的‘爱’不也是神秘的东西吗?”理查德颇为反感地问。

    “我的爱?怎么,那是我的感受,就像我感到牙痛一样,很简单。”

    “对呀,我的感受也是一样:爱这玩艺儿已经变成破纸片子一样的老一套了。”理查德仍!日恼火地说。

    “像纸片子一样?哦,我可不这么看,可爱的孩子。你可是个可爱的小伙子,这一点你并不自知。可你是。你心里有个魔鬼,它让你心理变态,不让你成为一个可爱漂亮的人。我来为你驱魔。”

    索默斯短促地一笑,那就是心中魔鬼的声音。

    “没错,我要为你驱魔,”袋鼠坚定地说,“我就是要驱走魔鬼,解放你那美丽的安德洛米达之灵。”

    “那就试试吧。”理查德冷冷地说着,厌恶地把头扭向一边。

    袋鼠一下跳将起来,俯视着他的辩敌,似乎他要扑下来,以激烈的热情窒息住他并驱逐他体内的魔鬼。可理查德冷冰冰矜持地坐着,令袋鼠无法触摸他。

    “我要试一试,”律师微微沙哑着嗓子大叫道,“你让我试试,就是给了我这个特权。我将要爱你,你躲也躲不了。我就是到了天上也要追逐你,我的小伙子,我就是到了地狱里,也注定要追逐你。你知道我爱你吗?在没见到你之前很久我就爱你了。”

    理查德蜷缩在椅子中,像一条蛇一样,抬起眼皮瞟了瞟那个俯视他的大个子男人。一股磁力似乎正从袋鼠的身上流溢而出,这使得理查德的手不由自主地被吸过去,去触摸那个人的身体。他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的手放在近在咫尺的袋鼠那胖大的腹部上,如果他不控制自己,他的手就会自动抬起放在袋鼠腹上。他总算控制住了自己,两个男人的目光相交了。袋鼠搜索着洛瓦特的眼睛,那双蓝眼睛上似蒙着一层云、一片雾,像魔鬼的目光难以穿透。袋鼠盯了好一阵子,但那个人却是不可改变的。

    袋鼠墓地转过身,说:“啊,我能看出,你眼中有一头野兽,洛瓦特,如果我打不过它,那你就受罪吧,我亲爱的。可是,你瞧,我是爱你的呀。”

    “听起来这话像一种威胁。”索默斯笑道。

    袋鼠倾过身子,手轻轻地放在洛瓦特肩上。

    “瞧你说的,”他的声音变得细小而轻柔,“我没见到你时就爱上了你。我的灵魂呼唤着你呢。可你和你心中的魔鬼却伤害了我。”

    一时间理查德脸色煞白,沉默了好一阵子。他肩上那只手愈来愈沉重地按下来。

    “你看,”索默斯竭力把话说得婉转,“‘你说的魔鬼正是我自己本身。那是最好的我了,我坚持这样。我觉得,爱,咱们的这种爱,是件可咒的事,是慢性毒药。的确,我懂得在我下体的门槛边那黑暗的神,我甚至把它当成一个词组来重复。是在神圣的黑暗中男人相遇并相触,那是一种了不起的交流。但那不是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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