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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www.shuqv.com,最快更新马与人最新章节!

    威尔家遭遇了凶年。阿尔普顿一家住在彼得韦尔镇一条偏远的大街上。威尔的父亲是一个房屋油漆工。二月初,厚厚的雪覆盖在大地上,屋外刮着刺骨的冷风,威尔的母亲突然去世了。他那时才十七岁,他在这个年纪已经长得非常高大了。

    母亲的死突然降临,毫无征兆,就像夏日里一个昏昏欲睡的男人在闷热的房间里扬手打死了一只苍蝇。二月的一天,她在后院的绳子上晾完衣服,从阿尔普顿家的后门走进来,站在厨房的炉边暖手,这双手布满了蓝色的血管————随后带着羞涩的笑容看了看孩子们————她就喜欢这样,三个孩子早已习以为常。随后,仅仅过了一周,她就冰冷地躺在了棺材里,棺材安放在这家人含糊地称为“另一个房间”的地方。

    在那之后,夏日来临了,全家人努力调整自己,以便应对新的情况,但另一场灾祸却降临了。灾祸来临的那一刻,汤姆·阿尔普顿,那位房屋油漆工,似乎刚好进入生意的旺季。家中的两个男孩,弗莱德和威尔,准备去给他当帮手。

    弗莱德那一年确实只有十五岁,但他无论干什么都很机敏又利落。比如,如果遇上贴墙纸的活儿,他就会帮父亲抹胶水。

    汤姆·阿尔普顿从梯子上跳下来,跑到一块长长的木板上,墙纸就摊开放在那上面。他很高兴能有两位助手帮忙。是这样的,人都喜欢当头儿,喜欢管事。他从弗莱德手中夺过糨糊刷。“别这么刷,”他喊道,“要这样拍打。这样去涂————就这样,确保边边角角都要涂到。”

    三四月份,在室内贴墙纸是一份温暖、惬意又舒适的活儿。当屋外寒冷或下雨时,装修的屋子里就会生起炉子,地板上的地毯上铺着报纸,家具上盖着被单。屋外下着雨或雪,而屋里面温暖舒适。

    在阿尔普顿一家看来,在那段时间,好像母亲的死将他们拉得更近了。威尔和弗莱德都能感受到,或许威尔更敏感一些。这家人的收入非常微薄————母亲的葬礼花了一大笔钱,于是弗莱德退了学。这让他挺高兴的。他们在这家房子干活时,家里还有别的孩子,他们会在傍晚从学校回来,从门里看着弗莱德把糨糊涂满一张张墙纸。他用刷子发出拍打声,但不看那些孩子。“啊,继续去上学吧,你们这帮孩子。”他想。他要干的可是男人干的活儿。威尔和他父亲站在梯子上,正把一张张墙纸小心地贴到天花板和墙上。当墙纸贴到某个位置时,弗莱德就会跑过去用一个小木滚子把它滚平,房子里的孩子多嫉妒啊。他们还得过上好一段日子才能像弗莱德一样,离开学校,干起男人的活儿。

    到了夜晚,走在回家的路上也很舒服。威尔和弗莱德穿上了一整套白色的外套,上面还有干掉的糨糊和斑斑点点的油漆,看上去非常专业。他俩一直穿着这套衣服,还在外面套上了雨衣。他们的手也因沾满了糨糊而发硬。主街上的路灯亮了,其他人在经过汤姆·阿尔普顿时都会向他打招呼。镇上的人都叫他托尼。“你好,托尼!”某个店主喊道。这可真糟糕,威尔觉得他父亲一点尊严也没有。他太男孩子气了。那些要长大成人,即将进入成年的男孩可不会喜欢父亲过于孩子气。汤姆·阿尔普顿在彼得韦尔镇的“银色短号乐队”里吹短号,但他吹得很烂————每当需要独奏时,他都吹得一团糟————但乐队里的其他成员都很喜欢他,因此也就没人说什么。那时他又堂而皇之地谈起了音乐,说起了短号手的嘴唇,所有人都认为他已经从悲伤中走了出来。“他受过教育,我和你说,托尼·阿尔普顿知道的可多了。他是个聪明人。”乐队里的成员总这么说。

    “好吧,真该死!或许,一个人过一段时间之后总得长大吧。一个人的妻子不久前才刚刚去世,他总得在走过主街时有点尊严吧————至少在那段时间里得这样。”

    汤姆·阿尔普顿总会朝在街上经过的人眨眨眼,仿佛在说:“你们看,我的孩子现在跟着我,我们虽然什么也不会说,但在上周三的晚上,我和你不是过得挺欢乐的吗?别多说,老朋友。什么也别说。下一次我们再一起去的时候,还会好好玩上一把。”

    有一件他无法完全理解的事儿让威尔越来越生气。他父亲在杰克·曼的肉铺前停了下来。“你们两个回家去吧。告诉凯特我要带牛排来。我随后就回家。”他说。

    他会拿着牛排,然后走进阿尔夫·盖格的酒馆,喝上一杯威士忌。现在,再也没有人会在他回家后费心去闻他嘴里的气味了。这倒不是说,他喝酒后他妻子会唠叨什么————但你知道,家里有女人时男人会是什么感觉。“喂,你好,比勒达·史密斯————那个老瘸腿怎么样了?来吧,跟我喝点。上一次乐队在主街聚会的那晚,你在吗?你听到我们演奏新的乐曲了吗?那简直是杰作。火鸡怀特的长号独奏非常精彩。”

    威尔和弗莱德已经走出了主街,威尔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根带弯嘴的小烟斗,将它点燃。“我敢打赌,如果给我一个机会,我准可以在没有父亲的情况下把天花板贴好。”他说。现在他的父亲不再因为没有尊严而让他难堪了,他感到舒心快乐。而且,能够毫不狼狈地抽起烟斗来,这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她会在他晚上回家时亲吻他,所以那会儿他抽烟得非常小心。现在情况不同了。他已经长大了,担起了男人的责任。“你一点儿也不觉得恶心吗?”弗莱德问。“哈,一点也不!”威尔轻蔑地回答。

    八月下旬,新的灾祸降临到了这个家庭,秋天的活儿即将开始,前景也都不错。珠宝商瑞格利刚在前年买的农场上盖了一座大房子和一座谷仓。它们坐落在镇外一英里的特纳高速公路旁。

    这是一份可以让阿尔普顿一家好好过冬的活儿。房子一共要漆三层,外加屋内的全套活儿,而谷仓得漆两层————两个孩子得和父亲一起干,还会拿到固定的薪水。

    只要一想到要在那所房子里干活儿,汤姆·阿普尔顿就会流口水。他一直在谈论这件事,到了晚上,他喜欢坐在阿普尔顿家前院的椅子上,叫某个邻居过来唠叨这事儿。他真是满嘴油漆工的行话!门和柜子都要按“仿风化”的橡木做出纹理,前门要做成卷曲的枫木和黑胡桃木。嗯,镇上没有另一个画家能像汤姆那样模仿出所有种类的木头。只要给他看看木头,或者告诉他————你什么都不用给他看。只要报出名儿来————就够了。当然,人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只要给他工具,把一切都丢给他,转身离开就行。保准没错!瑞格利把这栋新房子交给他时,他证明了自己是个行家里手。

    至于实际情况,家里的每个人都知道,瑞格利给的工作意味着一个有保障的冬天。所以,这份活丝毫容不得马虎,得按合同上的计划施工。所有的工作都按日计酬,孩子们也有工资。这份工作关系到男孩们要穿的新衣服,凯特要穿的新裙子,可能还得加上一顶帽子,整个冬天的房租,地窖里的土豆。这份工作意味着保障————这是事实。

    有时到了晚上,汤姆会拿出工具来看看。刷子和制作纹理的工具摊在厨房的桌子上,凯特和两个男孩聚在一起。弗莱德的工作是确保所有的刷子都干干净净,汤姆用手指一根一根地捋刷毛,然后在他的手掌上来回地刷。“这是骆驼毛做的,”他说着话,拿起一把柔软的细毛刷递给威尔,“我花了四美元八十美分买的。”威尔还在他的手掌上来回挥舞着刷子,就像他父亲做的那样,然后凯特把它拿了过去,做起了同样的动作。“它像猫的背一样柔软。”她说。威尔觉得这话听起来很蠢。他期待着有一天能拥有自己的刷子、梯子和罐子,这样就可以在别人面前炫耀了。他想着从父亲口中听到的话。刷子的“后跟”和“尖端”。清漆得“轻轻拂过”。他这一行的行话,威尔现在全都弄懂了,再也不是偶尔干点儿杂活的油漆杂工了。

    在那个不幸的夜晚,有人要为“虔诚山庄”里的巴德夏尔夫妇举办一场惊喜聚会,他们就住在阿普尔顿家的对面。这对汤姆·阿普尔顿来说是个好机会。只要遇到张罗这类事情,他都喜欢凑上去。“来吧,我们得好好露一手。晚饭后,他们会在屋里坐着,巴德夏尔的老妈在洗碗。他们猜不到我们会干什么,我们就穿着周日的衣服,然后突然摔倒,大叫一声。我也会带上我的小号,在聚会上吹上一曲《山姆山庄里发生了什么?》,知道了吧,我会看见比尔·巴德夏尔跳起身来骂人,他会以为我们是一群来捣乱的孩子,就像在万圣节前夜干的事儿一样。你只管去弄点吃的,我去家里煮点咖啡,然后趁热送过来。我要找两个大壶来,把它们全都灌满。”

    阿普尔顿的房子里一片忙乱。汤姆、威尔和弗莱德当时在镇外三英里处粉刷谷仓,但他们四点就下班了,汤姆让农夫的儿子开车送他们进城。他自己得洗漱一番。他在柴棚里的浴缸里洗澡,刮胡子————就像在星期天一样。他整理利索之后,看上去不像个大人,反而更像个孩子了。

    然后,六点钟刚过,全家人就得吃完晚饭,汤姆直到天黑才敢出门。可不能让巴德夏尔一家看到他这样打扮。这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他们可能会起疑心。他不停地在房子周围转悠,偶尔从前窗望望巴德夏尔的房子。“你真是个孩子。”凯特笑着说。有时她会这样对他说话,说完他就上楼去,拿出他的短号吹了起来,声音很轻,从楼下听几乎听不到。当他演奏的时候,你不知道他演奏得有多糟糕,就跟乐队在大街上表演,他独奏时一样糟糕。他坐在楼上的房间想事儿。当凯特嘲笑他的时候,他感觉仿佛妻子又活过来了。她眼睛里闪烁着同样羞涩又揶揄的眼神。

    这么说吧,自从他妻子死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出门,可能有些人会认为,他待在家里会好些————看起来好多了,就是这样。他刮脸时,下巴刮破了,流了点儿血。过了一会儿,他下了楼,在厨房水槽上方的镜子前,用毛巾一端沾了沾水,轻轻擦了擦。

    威尔和弗莱德站在他边上。

    威尔的脑子一直在转————也许凯特也是。“那里会有————可能吗?————哦,在这样的宴会上,只有年纪大的人才会被邀请————也就是说,那里总得来两三个寡妇。”

    凯特不希望任何女人在她的厨房里晃悠。她已经二十岁了。

    “最好不要说没妈的孩子的闲话。”汤姆会这样沉思。甚至弗莱德也这么想。家里出现了一阵对汤姆的不满情绪,像无声的波浪,轻轻爬上一个低洼的沙滩。

    “寡妇会常到这种地方去,然后成双入对地回家。”凯特和威尔脑海中都泛起了同样的画面。夜深了,两人都在阿普尔顿家楼上的窗户往外看,沉浸在幻想中。所有人都从巴德夏尔家的前门出来,比尔·巴德夏尔站在那里撑着门。他想在晚上偷偷溜出去,穿上他最好的衣服。

    人们一对一对地走了出来。“那个女人,那个寡妇,奇尔德斯太太出现了。”她结过两次婚,丈夫都死了,就住在莫米派克路那边。“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会在她这个年龄干出这么愚蠢的事?”一个女人在送葬了两个男人之后,怎么还能保持年轻和漂亮,这实在太可怕了。有些人还说,即使她上一任丈夫还活着……”

    “不过,不管这是不是真的,她行事和讲话都不太明智。”现在她的脸转向灯光,对老比尔·巴德夏尔说:“放心去睡吧,睡个好觉,今晚做个美梦。”

    “当一个人的父亲缺乏尊严的时候,他可能会这样做。现在那个老傻瓜汤姆出来了,他像个孩子似的从巴德夏尔家蹦跳着走了出来,直奔奇尔德斯太太而去。‘我可以送你回家吗?’他说,而其他人都会意地笑着。看到这种事真叫人不寒而栗。”

    “来吧,把锅装满。把旧咖啡壶准备好,凯特。这伙人很快就会到街上去了。”汤姆不自觉地喊着,一边蹦蹦跳跳地走来走去,打破了屋里的一圈圈思绪。

    事情是这样的————就在夜幕降临,所有人都聚集在阿普尔顿家的前院时————汤姆跑去,想要同时拿起短号和两个大咖啡壶。他为什么不晚一点再拿咖啡呢?屋外黑漆漆一片,有几个人在窃窃私语,吃吃地笑。这时候,汤姆从门内探出头来,大声喊道:“让她去吧!”

    他一定是疯了,他跑回厨房抓起两个大咖啡壶,同时又抓起了他的短号。他在昏暗的路上绊了一下,摔倒了,所有滚烫的咖啡都溅到了他身上。

    情况很糟糕。洒出来的滚烫咖啡在他的厚衣服下面冒着热气,他躺在地上疼得哇哇直叫。现场乱成一团。他扭动着身体,尖叫着,周围的人在半明半暗的黑夜中疯子般跑来跑去。这是某个搞怪的人最后搞的恶作剧吗?汤姆一直是个喜欢出鬼点子的怪人。“你应该在‘阿尔夫·盖格斯’那儿看看他,有时是在星期六晚上,他会模仿乔·道格拉斯爬上一根大树枝,然后再把树枝锯断,他还会模仿树枝开裂时乔脸上的表情。看到他模仿出的那个样子,你一定会笑到发出尖叫。”

    “但现在是什么情况?我的天啊!”凯特·阿普尔顿哭着、呜咽着,想要扯下她父亲的衣服,年轻的威尔·阿普尔顿把人们推到一边。“喂,有人受伤了!出了什么事?我的天啊!谁去找医生来。他被烫伤了,伤得还不轻!”

    十月初的时候,威尔·阿普尔顿坐在从克利夫兰开往布法罗的日间列车的吸烟车厢里。他的目的地是宾夕法尼亚州的伊利,他是在俄亥俄州的阿什塔布拉上的车。为什么目的地是伊利,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楚。反正他要去那里,去工厂或码头找份活儿干。也许去伊利,只是他一拍脑袋决定的。那里不像克利夫兰、布法罗、托莱多或芝加哥那些城市那么大。

    他在阿什塔布拉上了车,坐在一个小个子老头旁。他自己的衣服又湿又皱,头发、眉毛和耳朵都被煤灰染黑了。

    在那一刻,他对故乡彼得韦尔镇怀有一种苦涩的厌恶感。“天哪,一个人竟然在那儿找不到活儿干————冬天是没有活儿可干的。”他父亲出事儿之后,家里的一切计划都泡了汤,九月份的时候,他在农场找到了一份工作。他跟着一群脱谷子的人干了一段时间,后来又跟人割玉米。一切都很好。“每天可以挣一美元,还管饭,由于他整天穿着工作服,所以衣服也不用愁。不管怎么说,彼得韦尔镇的人能赚钱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父亲被烫得不轻,可能得躺上几个月。”

    一天,威尔从一个农场到另一个农场逛了一上午,还是找不到工作,于是他打定主意,回家告诉了凯特。“真该死。”他并没有打算马上离开————他本以为他会再待上一两个星期。是的,他会在晚上去城里,穿上他最好的衣服,在那里消磨时间。“你好,哈里,今年冬天你打算干什么?我想我会跑到宾夕法尼亚州的伊利。那边一家工厂给了我一份工作。那就,再见吧————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你的话。”

    凯特似乎还不明白,似乎急于把他送走。可惜的是,她没有多长一些心眼。尽管如此,凯特依旧很好————毫无疑问,她很担心。谈话结束后,她只说了一句:“好,我想这样最好了,你去就是了。”说完,她就去给汤姆换好腿上和背部的绷带。父亲正坐在前厅的摇椅上,椅子上垫着枕头。

    威尔上楼收拾东西,把工装裤和几件衬衫捆成一个包裹。然后走下楼梯,沿着一条通往乡间的路走了出去,然后在一座桥上停了下来。这座桥就在他和别的孩子夏天常来游泳的地方旁边。他突生一个想法。有一个在“波西珠宝店”工作的年轻人有时会在周日晚上来看凯特,他们会一起出去散步。“凯特想结婚吗?”要是她真想这么做,他现在这么一走,可能就真走对了。他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那天下午,突然间,彼得韦尔镇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变得无边无际又异常可怕,几滴暗藏已久的泪珠涌上了他的眼睛,但他还是忍住了。在那一瞬间,他的嘴奇怪地张开又合着,就像一条从水里捞出握在手中的鱼一样。

    晚饭时间他回到了家里,情况好多了。他把包裹放在厨房一把椅子上,凯特把它包得更仔细了,还放了一些他忘了放进去的东西。他父亲把他叫进了客厅。“没事儿的,威尔。每个年轻人都应该去外面闯闯。我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就是这么干的。”汤姆有点得意地说。

    随后,晚餐端上来了,有苹果派。这是阿普尔顿一家当时享受不起的奢侈品,但威尔知道凯特下午就在烤,这可能是她向他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他吃了两大块。

    就在这时,在他还没有意识到时间是如何溜走的时候,时间已过了十点,他该动身了。他打算乘货运火车出城,而十点有一趟从当地到克利夫兰的火车。弗莱德已经上床睡觉了,他父亲在客厅摇椅上睡着了。他拿起包裹,凯特戴上了帽子。“我去送送你。”她说。

    威尔和凯特默默沿着街道走着,他朝惠利仓库进发,在阴影处等待货车进站。后来,当他回想起那天晚上,他很高兴,尽管凯特比他大三岁,他却比凯特长得高。

    后来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火车来了,他爬进一节空空的装煤车厢,蜷缩在角落里。抬起头可以看到天空,火车在镇前停靠时,他藏身的那辆车厢很有可能会被推到侧轨上。车工沿着铁轨在车厢旁走动,互相喊叫着,他们手中的灯在黑暗中发出点点光亮。

    “天可真黑啊!”过了一会儿,天上下起了雨。“他的套装会淋得一团糟。说到底,他还是无法直截了当地问他妹妹是否打算嫁人。如果凯特嫁人了,那么他父亲也会再婚。像凯特这样的年轻女人倒没什么,可一个四十岁的男人要考虑结婚————这太可怕了!为什么汤姆·阿普尔顿就没有一点尊严呢?毕竟,弗莱德还是个孩子,而一个新进门的女人要来做他的妈妈————对一个孩子来说,这也许没什么。”

    在货车上度过的那一夜,威尔想了好多关于婚姻的事————那些都是些相当模糊的想法————思绪就像鸟儿在灌木丛里飞进飞出,来来回回。这件事————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并没有让他感到非常要紧————现在还没有。拥有一个家————那是另一回事。家是一个人的支撑。当他去某个农场干上一星期的活,晚上到一个陌生房间去睡觉时,他或许总能看到阿普尔顿家的房子————仿佛那是漂浮在脑海深处的一幅画————阿普尔顿家的房子,凯特在四处走动。她刚到城里去了,现在已经回家,正在上楼。汤姆·阿普尔顿在厨房忙个不停。他喜欢在上床睡觉前吃点东西,但不久之后,他就会上楼到自己的房间去。他喜欢在睡觉前抽烟斗,有时他会拿出短号,吹两三个柔和而伤感的音符。

    到了克利夫兰,威尔从火车上爬下来,随后乘电车穿过城市。工人们正要去工厂,他从他们中间走过,没人注意到他。他的衣服又皱又脏,工人的衣服也好不到哪去。工人们一声不吭,有的望着电车上的地板,有的望着窗外。汽车驶过的街道两旁,竖立着一排排工厂。

    他运气不错。八点钟在一个叫柯林斯伍德的地方赶上另一辆货车,但到了阿什塔布拉,他还是跳下货车,改坐客车。如果他想住在伊利,那么打扮得更绅士些,花钱坐客车去那里更好。

    他坐在车上的吸烟车厢里,觉得自己不太像一个绅士。煤尘落进了他的头发,雨水将煤渣洗刷成一条条肮脏的痕迹,垂挂在他的脸上。他的衣服很脏,需要清理和刷洗,捆绑着工作服和衬衫的纸包又破又皱。

    车窗外的天空是灰色的,毫无疑问夜晚要变冷了。也许还会下一场冷雨。

    不断经过的城镇有一点非常奇怪————镇里所有房屋都显得冰冷阴郁。“真见鬼。”在彼得韦尔,他父亲在老比尔·巴德夏克的晚会上出了丑,还被狠狠地烫伤了,在那个晚上之前,所有的房子似乎都是温暖舒适的地方。当他独自一人时,他会吹着口哨走在街上。晚上,温暖的灯光透过窗户照射出来。“车夫约翰·怀亚特就住在那栋房子里。他妻子的脖子上有颗痣。在那边的谷仓里,马斯格雷夫老医生养着他那匹瘦骨嶙峋的老白马。这匹马看起来病得不轻,但肯定还能走。”

    威尔在座椅上扭来扭去。旁边的老人个子小得几乎和弗莱德一样。他穿着一套看起来很奇怪的衣服。裤子是棕色的,外套是灰黑色格子的。他脚边的地板上放着一个小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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