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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
梅瑟在运输船和小渡轮卫星上得到的待遇完全不同。运输船的服务生会在带食物来时嘲笑他。
“叫得大声点,”某个鼠脸管家这么说,“这样的话,他们在皇帝诞辰日上播放惩罚录音时,我们才会知道是你。”
另一个胖管家用湿润又鲜红的舌尖舔了舔肥厚的紫红嘴唇,然后说:“我认真的,老大,如果真的那么痛,你们早死光了。那星球上铁定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就是在你和那些东西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你们怎么叫那些东西————说不定你会变成女人,说不定你会变成两个人。听好了,小表弟,如果真那么好玩,记得让我知道一下啊。”梅瑟不发一语。他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没心思再去思考这些下流人士的白日梦。
渡轮上的情况则不太一样。那些生技制药人员熟练又迅速,丝毫不带个人情感地解开他的锁铐,把他的囚服全脱下来留在运输船上,并在他裸着身子登上渡轮时,将他全身打量了一遍,仿佛他是某种稀有植物,或是手术台上的一具尸体。他们触碰的方式相当灵巧,像在进行检查,几乎称得上亲切。而这全是因为他们只将他当成某种样本,而非罪犯。
裹在医疗工作服中的男男女女盯着他看,仿佛他已经死去。
他试图说话。一名比其他人更老、更有威严的男人坚定而清楚地说:“先别说话,我马上亲自回答你的问题。我们现在做的初步检查是要确定你的身体状况,请转身。”
梅瑟转过身,某个清洁人员用非常强效的抑菌剂抹擦他的背。
“这会有点刺,”其中一个技术人员说,“但不会太痛。我们要判断你不同层皮肤的韧性。”
梅瑟第六节腰椎上方开始冒出尖锐、细微的灼痛感,他被这种不带情感的态度弄得有些烦,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们不知道我是谁吗?”
“我们当然知道你是谁,”有个女人的声音说,“角落的档案里有一切的资料。如果你想,主治医师之后会跟你讨论你的罪行。现在安静点,我们要进行皮肤测试了。不要拖太久的话,你会舒服一点。”
出于诚实,她又加上了一句:“我们也能得到比较好的结果。”
他们一秒也没浪费,马上回到工作上。
他用眼角余光偷瞄他们。他从这些人身上完全没有感受到地狱接待室的氛围,也不觉得他们是披着人皮恶魔,也看不出这里就是楔尤的卫星————惩罚与羞辱最终极之地。他们只像普通的医疗人员————就是在他犯下那无以名状之罪前的日常生活会遇到的那种。
他们的例行检查一个接一个。一名戴着手术口罩的女人对着白桌摆了摆手。
“请爬上去。”
自从被守卫在皇宫边界抓住,就再也没人对梅瑟说过“请”字。他照她的话去做,然后便看到桌首加了衬垫的手铐。他停下动作。
“请照做。”她下令道。另外两三个人转过头来看着他们。
第二个“请”字让他震了一下。他得说些什么。这些只是一般人,而他也再次成了人。他感到自己的声音拔高,在问出问题时几乎爆出一阵刺耳的杂音:“拜托,女士,惩罚要开始了吗?”
“这里不会有惩罚,”女人说,“这里是卫星。上去桌上,我们要在你跟总医师说话之前先强化你的第一层皮肤,然后你就能跟他讨论你犯的罪————”
“你知道我犯了什么罪?”他说,语气仿佛在跟邻居打招呼。
“当然不知道,”她说,“但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被认定为曾经犯罪。一定是有人这样认为,否则那些人不会来到这里。大部分人都会想讨论自己犯下的错误,但拜托你,请不要延误我的工作。我是个皮肤技师,而下到楔尤星地表的时候,你一定会很需要我们尽其所能,为你进行最好的手术。现在,请躺到桌上,等你准备好跟总长谈话时,除了罪名之外,你还能多一件可以拿来讲的话题。”
他照做了。
另一个戴口罩的人(可能是个女孩)用冰冷轻柔的指尖抓住他的手,以他从来没见过的方式替他铐上衬垫手铐。他以为自己早看过整个帝国所有的审问机器,但这又和它们完全不同。
负责清洁的人向后退了一步。“都清干净了,长官、医生大人。”
“你想要哪种?”皮肤技师说,“瞬间剧痛还是不省人事几小时?”
“我为什么会想选择剧痛?”梅瑟说。
“有的样本在到达这里时想要这样,”技师说,“我想那取决于他们来到这里之前其他人对他们做的是什么。我就当作你没受过任何梦刑好了。”
“没有,”梅瑟说,“那是漏网之鱼。”他心想,我还真是不知道自己居然还有漏掉的东西。
他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审判。那时他被接上线,插在证人席中。房间又高又黑,明亮的蓝光打在法官团队身上,他们的法官帽是一种完美的模仿,对象是许久以前的主教礼帽。法官彼此交谈,但他听不见内容。但在突然之间,隔音的效果消失,他听见他们其中一人说:“看看那张恶狠狠的脸,这种人肯定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投痛苦航站一票。”“不选楔尤星吗?”第二个声音说。“那个介仆体之地。”第三个声音则表示。“那应该很适合他。”第一个声音说。此时,其中一个法庭工程师大概注意到犯人正在偷听,于是他又被隔开了。从那时起,梅瑟就认为自己已经历过人类的残酷与智慧能想象出的一切。
但这个女人却说他逃过了梦刑。这宇宙中还有人比他更糟的吗?下方的楔尤星上一定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从没回来过。
他就要成为他们的一员了。他们会不会向他吹嘘自己在被送到这里以前做过的那些事呢?
“你自己选的。”女技师说,“醒来时别太紧张,这只是普通的麻醉过程。你的皮肤会在化学和生物层级上受到加厚与强化。”
“会痛吗?”
“当然,”她说,“但不用想太多,我们不是在惩罚你。这里的疼痛只是一般医疗上的疼痛,任何做过大量手术的人都会遇上。至于‘惩罚’本身————如果你是这么称呼它————就是在楔尤上。我们唯一的工作是要确保你在降落后还能活下去。就某种角度而言,我们为了救你的命先做预先措施,你现在就可以心怀感激了。同时,要是你能先了解末梢神经会对皮肤的改变有所反应,也能替自己省去很多麻烦。你最好要有心理准备,在回复期间会非常不舒服。不过————当然了,到时我们也会给你帮助。”她压下一个巨大的杠杆开关,梅瑟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身处一间平凡的医院病房,但他对此没什么感觉。梅瑟觉得自己像是躺在火堆。他抬起一只手,想看上面是否着火,但它看起来就跟以前一样,只是有点红肿。他试着在床上翻身,火焰却爆开来,转成一阵烧灼感,让他手停在半空中。他无法抑制地发出呻吟。
“你已经服过止痛药了。”某个声音说。
是个女护士。“头先不要动,”她说,“我会给你一半强度的愉悦感,这样你就不会觉得自己的皮肤是什么问题。”
她把某种软帽盖在他头上。这东西看起来像金属,却有丝的触感。
他得把指甲抠进掌心才能让自己别在床上打滚。
“想叫就叫吧,”她说,“很多人都会这样,这帽子需要一两分钟在你脑中找到正确的脑叶。”
她退至角落。不知道做了些什么,他看不见。
那儿有个开关。
火焰并未从他的皮肤上消失,他仍能感觉到,只是突然之间就不再那么难受了。从大脑汩汩涌出的甜美愉悦充满心中,朝着他的神经传导而去。他曾去过娱乐皇宫,但从没有过这种感受。
梅瑟想要谢谢那个女孩,于是在床上转过身去看她。当他这么做,可以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都窜过一丝疼痛————但那痛很遥远。而那些从他脑袋涌出、沿脊随向下直至神经中的愉悦感是如此强烈,以至于疼痛只不过是一阵遥远、疏离又不重要的讯号。
她直挺挺地站在角落。
“谢谢你,护士小姐。”他说。
她不发一语。
排山倒海的愉悦感穿透过他的身体,仿佛一首以神经讯息写就的交响乐。虽然在这种情况下很难看见什么,他还是努力想看清一点。他让眼睛聚焦在她身上,发现她也戴着一顶金属软帽。
他指着它。
她一路羞红到脖子。
她眼神迷蒙地说:“你看起来人很好,我以为你不会这样揭穿我。”
他给了她一个亲切的笑容……印象中应该是吧。但在皮肤疼痛、大脑被愉悦淹没的状况下,他实在不确定自己到底露出了什么表情。“这是违法的,”他说,“这违法违得可大了,但感觉还不错。”
“不然你觉得我们是怎么忍受这地方的呢?”护士说,“你们这些活体样本来到这里,说话与态度都像普通人一样,然后你们便下到楔尤。你们会在楔尤遇到一些可怕的事,地表工作站会把一部分的你们送上来,一而再,再而三。在我的两年任期期满之前,我也许得看见你那接受快速冷冻、准备好随时分解的脑袋十几次。你们这些囚犯应该要知道我们受到怎样的折磨。”她低声呢喃,不断输送进来的愉悦电流让她维持放松而且幸福的状态。“你们应该要一到那里就马上死去,不要再用你们的罪来纠缠我们。我们是听得到那些尖叫的……你知道吗?即使在楔尤对你们下手之后,你们听起来还是像一般人。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呢,样本先生?”她咯咯笑着。“你们真的太伤害我们的感情了。怪不得像我这样的女孩总时不时必须走上岔路。这真的、真的很舒服,就算现在就得替你做好前往楔尤的准备,我也完全不介意。”她摇摇晃晃来到他床前:“可不可以帮我把帽子拔下来?我连抬起手的勇气都没有了。”
梅瑟看到她的手正颤抖着,想伸向软帽。
他的手指抚上女孩从软帽落下的柔软头发。当他试着将拇指塞进帽子边缘,好将帽子脱下来,他意识到:这将是他触碰过最可爱的女孩。他觉得自己其实一直以来都深爱着她,而且会永远这么爱着。女孩的帽子被摘了下来,她直直地站在那儿,在找到椅子扶撑之前还踉跄了一下。她闭上双眼,深呼吸。
“等我一下,”她以正常的声调说,“我马上就去帮你。你们这些新来的人为了克服皮肤问题而拿到帽子时,是我唯一能放纵一下的机会。”
她转向房里的一面镜子,重新整理自己的头发。当她背对着他时,说:“希望我没说什么关于下面的事。”
梅瑟还戴着帽子。他深爱着这个把帽子放到他头上的美丽女孩。一想到她曾经体会过他现在享受的这种愉悦感,他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他永远也不会说出任何伤害她的话,而他确信,现在的她希望有人可以告诉她,她没提到任何关于“下面”的事————即便那只是一些跟楔尤地表有关的客套话。于是,他体贴地向她保证:“你没讲,你什么都没讲。”
她来到床前,倾身亲吻他的嘴唇。那个吻就像疼痛一样遥远,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他脑中犹如尼亚加拉瀑布一样向外喷涌的愉悦冲击,让他容不下其他感官。但他喜欢那其中传达出来的友善。他脑中某个严肃又理智的角落对他悄声说道: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亲吻女人的机会。但即使是这样,也无所谓。
她的十根手指熟练地调整了他头上的帽子。“呐,好了。你是个温柔的人,现在,我要假装自己忘了帽子,把它留给你,直到医生来为止。”
她露出一副灿烂的笑容,捏了捏他的肩膀。
然后便快步走出了房间。
穿过门时,她裙子的白色闪闪发光,他发现她有一双极为匀称的腿。
她很好,但那帽子……噢,最重要的是那顶帽子啊!他闭上眼睛,让软帽继续刺激他大脑的愉悦中枢。皮肤的疼痛还在,但就跟靠在角落的椅子一样不重要。那分疼痛只是某个刚好在房间里的东西而已。
手臂上传来扎实的触碰,让他不禁睁开眼睛。
那名相貌威严的年老男人站在床边,正露出疑惑的笑向下注视着他。
“她又来了。”老人说。
梅瑟摇摇头,努力想表示那位年轻的护士没有做错任何事。
“我是冯马克特医师,”老人说,“现在,我要把这顶帽子从你头上拿下来了。你会再次感觉到痛,但我想应该不会太糟。在离开这里之前,你还可以再用这顶帽子几次。”
他以迅速而准确的手势把帽子从梅瑟的头上抽走。
梅瑟立刻因皮肤上爆出的烧灼感坐起身。他放声尖叫,然后看到冯马克特医师正在一旁冷静地盯着他。
梅瑟喘着气说:“现在————现在比较好了。”
“我知道,”医生说,“我得让你拿掉帽子说话,你有一些决定得做。”
“好的……医生。”梅瑟喘息着。
“你犯了一项重罪,之后将会降到楔尤的地表。”
“是。”梅瑟说。
“你想要告诉我你犯了什么罪吗?”
梅瑟想到了在永恒日光照射下的白色宫墙,他碰触到那些小东西时发出的柔软喵呜声;他的手臂、双腿、后背和下颚全绷紧了。“不想,”他说,“我不想谈这件事。那是一种没有罪名的罪,对抗帝国皇室……”
“好吧,”医生说,“这态度正确。罪行本身已经过去,你的未来还在前方。现在,我可以在你下去前摧毁你的心智————如果你想要我这么做的话。”
“那样做是违法的。”梅瑟说。
冯马克特医生温柔而坚定地笑了:“当然,很多事情都是违反人类法律的,但世界上也有属于科学的法律。在底下的楔尤星,你的身体将会为科学服务。无论那具身体拥有的是梅瑟或低等贝类的心智,对我来说都没有差,我得留下足以让这个身体继续运作的心智能力,但我可以抹除你的人格历史,然后让你的身体有机会过得快乐一点。这是你的选择,梅瑟,你想要做你自己吗?”
“我不知道。”梅瑟前后摇着脑袋。
“我现在是趁着时机让你有点转圜余地,”冯马克特医生说,“下面的状况挺糟的,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那么做的。”
梅瑟看着那张圆润的脸,他一点也不相信那张脸上轻松的笑容。或许,这是用来增加他身上惩罚的诡计。皇帝的残忍众所皆知————看看他都对前任皇帝的遗孀王太后达夫人做了什么。她的年纪比皇帝还小,他却把她送到这个比死还糟的地方。既然梅瑟已被判到楔尤来,那为什么这个医生还想破坏规则呢?也许医生已经被制约了,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提出的好意实际上是什么意思。
冯马克特医生读懂了梅瑟脸上的表情。“好吧,你拒绝。你想要带着自己的心智一起下去,这对我来说其实无所谓,你并不会让我良心过不去。我想你应该也会拒绝下一项提议吧?你要我在你下去之前把眼睛拿出来吗?没有视力的话,你会舒服很多。关于这件事,我是从我们为吓阻广告所录的声音知道的。我可以灼烧你的视神经,这样你就不会再有重获视力的机会。”
梅瑟前摇后晃。那灼热的疼痛已变成某种来自四面八方的痒,但皮肤的不适还不及他精神上的心痛。
“你也拒绝这项提议吗?”医生说。
“我想是的。”梅瑟说。
“那么,我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把一切准备好。如果想要,你可以再使用这顶帽子一会儿。”
梅瑟说:“在我把它戴回去之前,你可以告诉我下面会发生什么事吗?”
“我可以告诉你一部分,”医生说,“那里会有个服务人员,一个男的,但不是人类。他是以动物为材料制造出来的类人胎膜。聪明,在道德上一丝不苟。你们这些样本人会被放在楔尤的地表,那里有一种特有的生命体,叫‘介仆体’。当它们定居在你们身体后,毕第卡————就是那个服务人员————会用麻药把它们挖出来,然后再送上来这地方。我们会把那些组织培养物冷冻起来。它们几乎能跟所有以氧为主的生命体兼容。你在这整个宇宙中所能看到的手术修复术,有半数都依赖我们从这里运送出去的培养芽。而以生存的角度来说,楔尤是个非常健康的地方,你不会死在这里的。”
“你的意思是————”梅瑟说,“我会受到永无止息的惩罚。”
“我没那么说。”冯马克特医生说,“如果我那么说,就是我错了。你不会马上死。我不知道你在下面能活多久。只是要记得,无论到时你有多不舒服,毕第卡送上来的样本将能帮助所有人类世界,还有那世界里成千上万的人。喏,把帽子拿去吧。”
“我宁愿继续讲话,”梅瑟说,“这可能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如果你忍受得了皮肤上的痛,那就继续说吧。”医生露出奇怪的表情看着他。
“我能在下面自杀吗?”
“我不知道,”医生说,“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但从那些声音判断,你可能会觉得他们很想这么做。”
“有任何人从楔尤回来过吗?”
“大概四百年前开始禁止人进入后就没有了。”
“在下面的时候,我可以跟其他人说话吗?”
“可以。”医生说。
“那在下面的时候,负责惩罚我的人是谁?”
“没有这个人,你这笨蛋,”冯马克特医生的音量大了起来,“这不是惩罚。人们只是不喜欢下去楔尤。我认为就算被判刑也好过来当义工。但那里不会有任何人对你不利。”
“没有狱卒?”梅瑟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抱怨。
“没有狱卒、没有规矩、没有禁忌,只有楔尤,以及照顾你们的毕第卡。你还想要保留神智和眼睛吗?”
“我要留着它们,”梅瑟说,“我都走这么远了,最好还是把剩下的路走完。”
“那就让我替你把帽子戴上,继续第二次疗程吧。”冯马克特医生说。
医生轻巧又细心地调整了一下帽子,就跟之前的护士一样。但他的速度比较快,看起来也完全没打算拿出另一顶帽子戴上的意思。愉悦感的涌浪就像一波狂野的醉毒,他皮肤的灼热感窜向远方。医生离他很近,但在此刻,就连医生也仿佛不存在。梅瑟完全不害怕楔尤。从他大脑不断向外涌出的幸福脉冲之巨大,甚至容不下一点恐惧或疼痛的空间。
冯马克特医生正向他伸出一只手。
梅瑟疑惑地想,他这样是要干吗呢?然后才意识到,这位好心给他帽子的亲切老人其实是想跟他握手。他举起自己的手(手臂好沉重),但这手跟它的主人一样快乐。
他们握了手。隔着大脑的愉悦和皮肤的疼痛去感觉握手这个动作……梅瑟想着,这实在是非常新奇。
“再见了,梅瑟先生。”医生说,“再见……晚安……”
Ⅱ
卫星渡轮是个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地方。接下来的几百小时就像一场漫长又诡异的梦境。
在他拿到那顶帽子的期间,年轻的护士又溜进他的房间两次,偷偷和他一起戴上帽子。他们会让他洗澡————他全身上下都因此开始结痂。他的牙齿在强效局部麻醉下全被拔出来,替换成不锈钢;他在炽烈光线照射下接受放射治疗,带走了皮肤的疼痛,然后他们对他的手指甲与脚指甲进行特殊处理,用巨大的爪子逐一取代。有天晚上,他发现自己对着铝制的床磨爪,留下一道道深深的抓痕。
他的神志始终没有完全清醒。
有些时候,他会以为自己回到了家,和母亲一起,又回到了小时候,并感到疼痛异常。而其他时候,在帽子的作用下,他只要一想到人们被送来这种地方受罚,就会在自己的床上不住大笑。这里明明好玩得要死啊!没有审判、没有法官、没人问一大堆问题,食物又好吃————虽然他并没有多加留意(因为帽子比它们好上太多了)。即便在清醒的时候,他也感到昏昏欲睡。
到了最后,他在戴着帽子的情况下被他们放进一个隔热的个人舱。那是一艘单体导弹,可以从渡轮卫星投射到下方的星球。他全身上下都被包了起来,除了脸之外。
冯马克特医生像游泳一样游进房间。“你很强壮,梅瑟,”医生大吼着说,“你非常强壮!你有听到我说的话吗?”
梅瑟点头。
“我们祝你一切安好,梅瑟,无论发生什么事,记得,你都是在帮助这上头的人。”
“我可以把帽子带走吗?”梅瑟说。
冯马克特医生亲自拿走帽子当作回答。两个人关上个人舱的舱盖,把梅瑟留在全然的黑暗中。他的头脑逐渐清醒,开始在束缚中挣扎。
雷声怒吼,血腥味弥漫。
梅瑟意识到的下一件事,便是自己处于一间非常、非常冷的房间,比他在卫星上的卧室及手术室都冷得多。有人正轻柔地将他抬上一张桌子。
他睁开眼睛。
那张硕大的脸————比梅瑟看过的任何一张人脸都大上四倍————正由上而下盯着他看。那仿佛牛只、温和无害的巨大棕眼移动着,随着检查梅瑟的大脸而来来回回。那是一个英俊的中年男子,胡楂剃得干净光滑,棕栗发色;嘴唇肉感而丰厚,扯开一半的笑容露出巨大又强健的黄牙。那张脸看到梅瑟睁开眼睛,便用低沉、友善的吼声对他说话。
“我的名字是毕第卡,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不过,在这里不用那么叫我,只要喊我一声‘朋友’,我就永远都愿意为你效劳。”
“我痛。”梅瑟说。
“当然会痛,你现在全身都是伤。你坠落了一段很长的距离。”毕第卡说。
“给我帽子,拜托你。”梅瑟哀求着。那不是问句,而是要求。梅瑟觉得,自己内心有个专属于他的小小永恒感受,现在全由那顶帽子决定生死。
毕第卡大笑:“在我们这下头没有任何帽子,要是有的话,我大概会自己拿来用吧————至少上头的人是这样想的。我这里有其他东西,比帽子更好。别怕,朋友,我会把你治好的。”
梅瑟一脸怀疑。如果是在渡轮上,那顶帽子还能带给他幸福的感觉。但在这里,少说也得对大脑进行电流刺激,才能与这片楔尤大地可能带来的折磨相抗衡。
毕第卡的笑声仿佛绽开的枕头那样填满整个房间。
“你听说过康达明吗?”
“没听过。”梅瑟说。
“那是一种麻药,效力强大到所有药剂书上都不能提到有这东西存在。”
“你有那个吗?”梅瑟的声音充满希望。
“我的东西比那更好————我有超强效康达明。这东西的名字来自他们当时开发时的新法兰西小镇。化学家在上面多挂了个氢分子,让它的效果变得极为强烈。如果以你现在的状态去用它,三分钟就挂点了。但在你的意识里,那三分钟将会像整整一万年的快乐时光。”毕第卡意味深长地转了转那双牛一般的棕色眼珠,然后用长度惊人的舌头扫了两下肥厚的红色嘴唇。
“这样的话,那东西有什么作用?”
“你还是可以用它,”毕第卡说,“当你接触了这间屋子外的介仆体,你就可以用它。到时候你会得到所有正面的药效,不会有负面的部分。想不想看个东西?”
这问题的答案当然会是“想”啊!梅瑟窃笑。难道他以为我等下还要赶着去参加别的茶会吗?
“你从窗户看出去,”毕第卡说,“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这个星球的大气很干净,地表近似沙漠,一片姜黄中带着绿色纹路,纹路是显然受到干风阻碍、遭到摧折的地衣和低矮灌木。这片大地的景观单调,两三百码外有群恍若生物的亮粉色物体,但梅瑟看不清楚,无法判断那到底是什么。在更远处,他视线范围极右的方向有座巨大的人脚雕像,足足有六层楼那么高。梅瑟看不到脚的上面连着什么。“我看到一只大脚,”他说,“但是————”
“但是什么?”毕第卡说,仿佛一个壮硕高大的孩童,但心中藏着某个高深莫测的笑话的谜底。然而,即便高大如他,若和那只巨脚上的任何一趾相比,他不过只是个小矮子。
“那不可能是真的脚。”梅瑟说。
“那是真的。”毕第卡说,“那是开路舰长阿尔弗瑞兹,发现这个星球的男人。六百年过去了,他看起来还是很不错。当然啦,现在他的大部分都已介仆化,但我想在他心里的某处应该还是存在着一些人类意识。你知道我是怎么晓得的吗?”
“你是怎么晓得的?”梅瑟说。
“我给他六立方厘米的超强效康达明,然后他就会哼个几声给我听————是那种出于真正的喜悦发出的细微闷哼,不知道的人可能会以为那是火山呢。超强效康达明就是有这种效果,而你之后可以拿到一大堆。你是个非常、非常幸运的人,梅瑟,你有我这个朋友,还有我的针筒提供你快乐时光。辛苦的都让我来,你呢,独享所有乐趣,如何?跟你本来想得很不一样吧?”
梅瑟想,你这骗子!说谎!如果是这样,那我们所有人在惩罚日听到那些不断尖叫的警告又是从何而来?为什么医生会提议要抹除我的意识、拿掉我的眼睛?
牛人忧伤地看着他,脸上露出受伤的神情,伤心地说:“你不相信我。”
“不是这样,”梅瑟说,试着表现出一些真诚,“但我认为你漏了一些什么没说。”
“没什么了,”毕第卡说,“你会在介仆体找上门时吓一跳,然后在开始长出新器官时变得有点沮丧————头啊、肾脏啊、手掌之类的。我这里有个家伙出去后,一次就长了三十八个手掌,不过我把它们都移除了。冷冻起来、送到楼上。我把每个人都照顾得很好。一开始呢,你可能会大喊大叫,但记得,只要喊我一声‘朋友’,我就会把整个宇宙最上等的享受准备好送给你。现在你想要来点炒蛋吗?我自己是不吃蛋啦,不过大部分真正的人类都很喜欢。”
“蛋?”梅瑟说,“蛋跟我们说的这些事有什么关系?”
“是没有关系。这只是用来招待你们,让你们在出去外面之前先填点胃用的。但这可以让你的第一天过得比较好。”
梅瑟一脸不敢置信,看着这个高大的男人从冷藏柜里拿出两颗珍贵的鸡蛋,手法熟练地将它们打进一只小平底锅,然后把锅子放到梅瑟醒来那张桌子中间的加热台上。
“用炒的对吧?”毕第卡露齿而笑,“你之后就会知道我是个很好的朋友。当你到了外面,记住这一点。”
一个小时后,梅瑟到了室外。
他站在门口,内心出奇平静。毕第卡像兄弟似的推了他一把,轻轻柔柔,恰好带有些许鼓励的力道。
“别逼我穿铅制太空衣,兄弟,”梅瑟看过那种衣服,足足有一个普通的太空舱那么大,挂在隔壁房间的墙壁上,“当我关上这扇门,外门就会开启,你只管走出去就是。”
“然后会发生什么事?”恐惧在梅瑟的胃里翻搅,一点一点自身体里掐紧他的喉头。
“别又来了。”毕第卡说。过去一个多小时,他都在解答梅瑟心中一大堆关于外头的问题。有没有地图?毕第卡对这个想法一笑置之。食物呢?他说无须担心。其他人呢?你会遇到他们的。武器?要干吗呢?毕第卡这样回答。一次又一次,毕第卡坚定地告诉梅瑟,他是他的朋友。而梅瑟会遇到什么事呢?就跟其他人会遇到一样。
梅瑟踏了出去。
没有任何事发生。天气凉爽,风轻轻吹在他经过强化的皮肤上。
梅瑟忧虑地四下环顾。
阿尔弗瑞兹舰长犹如高山那样巨大的身躯占据右侧大半边的地景,梅瑟完全不想跟那东西扯上关系。他回头瞥向小屋,毕第卡已不再看着窗外。
梅瑟缓缓地走着,笔直向前。
地面上出现一道闪光,比玻璃碎片上反射的阳光要暗一些,梅瑟感到大腿上传来一股刺痛,仿佛某个尖锐的东西轻轻戳了他一下。他用手刷过那里。
瞬间,他觉得好像整片天空都塌了下来。
疼痛————而且其实比“疼”更糟,活生生的抽痛————从右侧臀部往腿上窜。然后抽痛窜抵胸膛,截住他的呼吸。他倒了下去,撞到地面一个吃痛。医疗卫星上完全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这种痛。他躺在空旷的地上,试着不要呼吸,但还是憋不住。他每呼吸一次,抽痛就随着他的胸膛上下起伏。他翻身躺在地上,看着太阳。最后,他注意到这个太阳是粉紫色的。
他根本无法想着去叫人,因为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不舒服的感觉像触须一样在他体内紧紧缠绕;因为无法停止呼吸,他开始把注意力放在该怎么用最不会痛的方式吸气。大口喘气太累人,轻轻啜吸空气对他的伤害最小。
四周的沙漠空旷虚无,他连转头看看小屋都做不到。他想:就这样了吗?这就是所谓楔尤星的无尽惩罚吗?
他的身旁响起了几个声音。
两张异常粉红的脸正由上往下看着他。他们可能是人类,他想,除了脸上并着两个鼻子之外,那男人看起来挺正常的;至于女人,则长得超乎想象的滑稽。她两边脸颊上各长了一个乳房,前额则无力地垂着一大团新生婴儿般赤裸的手指。
“是个新来的,”女人说,“长得不错嘛。”
“一起吧。”男人说。
他们抬起他的脚,他连抵抗的力气都没有。当他试着对他们讲话,嘴里只冒出一阵刺耳的嘎嘎叫,仿佛某只丑鸟正在大声嚷嚷。
他们极为迅速地带他移动,梅瑟看到自己被拖向一群粉红色的东西。
慢慢靠近后,他发现那是一群人————或者更精确地说,他们曾经是人。某个长了红鹤鸟喙的男人正在啄自己的身体;一个女人躺在地上,头是只有一个没错,但除了应该本就属于她的身体外,还有个赤裸的小男孩躯干从她脖子一侧向外长出。那个男孩的身体仿佛全新,干干净净,却像是瘫痪一般无力软棉,除了有浅薄的呼吸之外毫无动静。梅瑟环顾四周,人群中唯一穿衣服的,是一个将大衣挂在半边身体上的男人。梅瑟盯着他,然后终于发现男人的腹部外侧长了两个(还是三个?)胃袋。它们被那件大衣固定住,透明的腹膜壁看来极为脆弱。
“新人。”抓住他的女猎人说。她和那个有两个鼻子的男人把他放了下来。
那整群人散散地躺在地上。
梅瑟也恍惚地躺在他们之间。
有个老人的声音说:“我想它们马上就要来喂我们了。”
“噢不!”
“太早了吧!”
“不要又来了!”
抱怨声在人群中四处回荡。
老人的声音继续大声喊:“你们看,在大脚趾山附近!”
人群中此起彼落发出咕哝,表示他们也看到了老人看到的东西。
梅瑟想问他们到底是在说什么,但只发得出一声“呱”。
有个女人————那算是女人吗?————用手掌和膝盖朝他爬过来。除了本来的两只手外,她整个躯干直到大腿一半的地方都长满了手。有的看起来苍老又枯槁,其他的则跟把梅瑟抓来的女猎人脸上的婴儿手指一样,粉嫩而新鲜。虽然没有必要用叫喊,但这个女人还是对着梅瑟大吼大叫。
“介仆体要来了,这次会很痛。等你习惯这个地方之后,就可以往下挖。”
她朝着环绕在这群人周围的小土推挥挥手。
“他们都埋进了土里。”她说。
梅瑟又发出了“呱”声。
“你不用担心。”那个被手掌覆盖全身的女人说。但下一秒,她就被那片闪光触及,因而倒抽了一大口气。
那片亮光也击中了梅瑟。它就跟第一次一样那么痛,但又更深入、更具刺探性。梅瑟睁大了眼,因为他身体里冒出一种诡异的感觉,而且他只能导出一项必然的结论:这光、这群东西————不管它们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正在喂食他,让他变得更强壮。
它们的智力(如果它们有的话)并不属于人类范畴,然而它们的动机却非常清楚。在那些充满疼痛的戳刺之间,他感到它们填饱了他的胃、将水分注入他的血液、抽出他肾与膀胱中的水、按摩他的心脏、替他运动肺部。
它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出自善意,是为了要给予帮助。
然而,它们的每一个动作都令人剧痛不已。
刹那间,它们又仿佛一片昆虫聚集成的云雾那样升起、离开。梅瑟发现外头的某处传来一种奇怪的声响————是一连串毫无章法、整个倾巢而出的鬼吼鬼叫。他到处寻找着,但接着那个奇怪的声音就停了。
原来,发出声音的是他自己,是他在尖叫。他尖叫的声音是如此难听,害他以为那是哪个精神病患在乱叫,又或者是某个惊恐害怕的醉鬼,或失去了理解能力和理性的动物。
他安静下来,便发现自己又找回了说话的能力。
有个男人朝他走来,他跟其他人一样赤裸着身体,但脑袋上穿了一根长长的钉子。他的皮肤在伤口两端是愈合的状态。“嗨,伙伴。”穿了钉子的男人说。
“嗨,你好。”梅瑟说。身处这种地方,这样闲聊问候显得有些愚蠢。
“你不能自杀。”头上穿了一根长钉子的男人说。
“不,你可以。”全身长满手掌的女人说。
“我出了什么事?”梅瑟发觉最初感觉到的痛消失了。
“你多了一个身体部位。”穿了钉子的男人说,“它们会一直在我们身上种下新的部位,过一阵子,毕第卡就会来把它们都割掉,只留下那些可能得多长一点的部分,就像她这样。”他补充,并朝那个躺在地上,脖子上多了一个小男孩身体的女人点了点头。
“就这样吗?”梅瑟说,“它们刺你是为了长新的部位,螫你是为了喂饱你?”
“不只这样,”男人说,“有时候它们觉得我们太冷,就会用火灌满我们的身体;或者它们觉得我们太热,就会一条神经、一条神经地把你冷冻起来。”
那个长了小男孩身体的女人朝他们喊道:“有的时候它们还会觉得我们不快乐,于是就强迫我们快乐。我觉得那是所有举动之中最糟的。”
梅瑟的舌头有些打结。“你们————我是说————你们是唯一的一族吗?”
插了钉子的男人想笑,却咳了起来:“族?有趣有趣。这片土地上到处都是人,大部分都已经埋到地里,我们这些人还能走动,选择待在一起,好有个伴,这样也能得到毕第卡多一点照顾。”
梅瑟想要再问另一个问题,但觉得自己浑身无力。这一天之中发生的事太多了。
地面像艘入水的船一样摇晃了起来,一瞬间天昏地暗。他觉得有人接住了向下坠落的自己,并将他平放在地面上。然后,最慈悲而且神奇的事情是:他就这样睡着了。
Ⅲ
不到一个星期,梅瑟就和这个团体熟了起来。他们是一群散漫而健忘的人,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介仆体会在什么时候发出闪光,过来替他们加上新的器官。梅瑟没再被叮上第二口,但他在小屋外得到的伤口却开始硬化。他稍微松开皮带、放低裤头,让其他人检查伤口,钉子头把它仔细看了一遍。
“你长了一个头,”他说,“一个完整的婴儿头。等毕第卡把它切下来,楼上那票人一定会很高兴能收到这东西。”
这群人甚至想要替他安排社交。他被介绍给其中的一个女孩,她会不断在原本的身体长出另一具身体;她的骨盆变成肩膀,那副肩膀下面的骨盆又再变成另一副肩膀,如此不断循环,直到她足足长成五个人那么高。不过她的脸依旧完好。她有努力尽量对梅瑟亲切一点。
但梅瑟还是被她吓到了————他吓到挖开了脚下柔软又干燥的易碎土壤,把自己埋进去,并在里面待上了一百年————虽然后来他发现其实并不到一天。当他终于出来时,那个拥有许多身体的长女孩正在外头等着他。
“你真的不用为了我特地出来。”她说。
梅瑟拍开自己身上的尘土。
他环顾这片大地。紫罗兰色的太阳正要下沉,天空中参差交叠着深浅不一的蓝色条纹,还有夕阳拖出来的橘色尾巴。
他回头看她。“我不是为了你才起来的。反正躺在那里也没有用,只是等下一次被咬的时间而已。”
“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她说,然后指向了某个低矮的土丘,“你把那挖开。”
梅瑟看她似乎没有任何恶意,于是耸耸肩,开始用自己尖锐的爪子破坏那个土堆。因为有了坚硬的皮肤和手指末端的巨大掘爪,他发现自己可以像狗一样轻易把东西挖开。在他忙碌的手掌下,泥土如瀑布喷涌。他挖出的洞窟底部冒出某个粉红色的物体。他小心翼翼地继续挖着。
他知道那是什么。
而且他也没猜错。那是一名男子。深深沉睡,身体的一侧整整齐齐向外长出好几排多余的手臂,而另一侧则完全正常。
梅瑟回头看向那个拥有许多身体的女孩。她扭着身体靠近了一些。“这跟我想的一样,对吗?”
“对,”她说,“冯马克特医生帮他把脑袋烧掉,也拿走了他的眼睛。”
梅瑟坐回地上,看着女孩。“你要我这么做,但没有告诉我为什么。”
“我只是为了要让你看到,让你知道,让你思考。”
“就这样?”梅瑟说。
女孩似乎吓了一跳。她扭动着身体,顺着个个相连的身躯,她一个又一个的胸口向上拱。梅瑟不是很懂空气到底是怎么进入她所有的胸口,而他并不为她感到难过。他不会为任何人感到难过,除了自己。那阵突如其来的痉挛停止后,女孩对他笑了一下,表示抱歉。
“它们刚给我种了新的器官。”
梅瑟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这次是什么?一只手吗?我觉得你负责的已经很多了。”
“噢,这些吗,”她转头看着自己一个接一个的身体说,“我答应过毕第卡要让它们继续成长。他是个好人。但那个人————那个你刚才挖出来的男人————新来的,你说说,到底是谁过得比较好?他还是我们?”
梅瑟盯着她看。“你要我把他挖出来,就是为了这个问题?”
“对。”女孩说。
“然后你希望我会有答案?”
“不是,”女孩说,“至少不是现在。”
“你到底是谁?”梅瑟说。
“在这个地方,我们不问这个问题。那不重要。但因为你是新来的,所以我还是会告诉你。以前的我曾是达夫人————皇帝的继母。”
“是你!”他惊呼一声。
她笑了起来,悲喜参半。“你真的是刚刚到,还会把这当一回事!但我有些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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