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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www.shuqv.com,最快更新红玫瑰与白玫瑰最新章节!

    前言

    一九四七年我初次编电影剧本,片名《不了情》,当时最红的男星刘琼与东山再起的陈燕燕主演。陈燕燕退隐多年,面貌仍旧美丽年轻,加上她特有的一种甜味,不过胖了,片中只好尽可能的老穿着一件宽博的黑大衣。许多戏都在她那间陋室里,天冷没火炉,在家里也穿着大衣,也理由充足。此外话剧舞台上也有点名的泼旦路珊演姚妈,还有个老牌反派(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了)演提鸟笼玩鼻烟壶的女父————似是某一种典型的旗人————都是硬里子。不过女主角不能脱大衣是个致命伤。————也许因为拍片辛劳,她在她下一部片子里就已经苗条了,气死人!————寥寥几年后,这张片子倒已经湮没了,我觉得可惜,所以根据这剧本写了篇小说《多少恨》。

    在美国,根据名片写的小说归入“非书”(non-books)之列————状似书而实非————也是有点道理。我这篇更是仿佛不充分理解这两种形式的不同处。例如小女孩向父亲哓哓不休说新老师好,父亲不耐烦;电影观众从画面上看到他就是起先与女老师邂逅,彼此都印象很深,而无从结识的男子;小说读者并不知道,不构成“戏剧性的反讽”————即观众暗笑,而剧中人懵然————效果全失。

    我当时没看出来,但是也觉得写得差。离开大陆的时候,文字不便带出来,都是一点一滴的普通信件的长度邮寄出来的,有些就涮下来了。

    前两年在报上看到有人袭用《不了情》片名,大概别人也都不知道已经有过这么张片子,不禁怃然。想不到最近痖弦先生有朋友在香港影印了图书馆里我这篇旧作小说,寄了来。影片本身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根据它的“非书”倒还顽健,不远千里找上门来,使人又笑又叹。

    ————卅年后记

    ————我对于通俗小说一直有一种难言的爱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释的人物,他们的悲欢离合。如果说是太浅薄,不够深入,那么,浮雕也一样是艺术呀。但我觉得实在很难写,这一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说的了,因此我是这样的恋恋于这故事。————

    现代的电影院本是最大众化的王宫,全部是玻璃,丝绒,仿云母石的伟大结构。这一家,一进门地下是淡乳黄的;这地方整个的像一只黄色玻璃杯放大了千万倍,特别有那样一种光闪闪的幻丽洁净。电影已经开映多时,穿堂里空荡荡的,冷落了下来,便成了宫怨的场面,遥遥听见别殿的箫鼓。

    迎面高高竖起了下期预告的五彩广告牌,下面簇拥掩映着一些棕榈盆栽,立体式的圆座子,张灯结彩,堆得像个菊花山。上面涌现出一个剪出的巨大的女像,女人含着眼泪。另有一个较小的悲剧人物,渺小得多的,在那广告底下徘徊着。是虞家茵,穿着黑大衣,乱纷纷的青丝发两边分披下去,脸色如同红灯映雪。她那种美看着仿佛就是年轻的缘故,然而实在是因为她那圆柔的脸上,眉目五官不知怎么的合在一起,正如一切年轻人的愿望,而一个心愿永远是年轻的,一个心愿也总有一点可怜。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小而秀的眼睛里便露出一种执著的悲苦的神气。为什么眼睛里有这样的悲哀呢?她能够经过多少事呢?可是悲哀会来的,会来的。

    她看看表,看看钟,又踌躇了一会,终于走到售票处,问道:“现在票子还能够退吗?”卖票的女郎答道:“已经开演了,不能退了。”她很为难地解释道:“我因为等一个朋友不来————这么半天了,一定是不来了。”

    正说着,戏院门口停下了一辆汽车,那车子像一只很好的灰色鸡皮鞋。一个男人开门下车,早已有客满牌放在大门外,然而他还是进来了,问:“票子还有没有?只要一张。”售票员便向虞家茵说:“那正好,你这张不要的给他好了。”那人和家茵对看了一眼。本来没什么可窘的,如果有点窘,只是因为两人都很漂亮。男人年轻的时候不知是不是有点横眉竖目像舞台上的文天祥,经过社会的折磨,蒙上了一重风尘之色,反倒看上去顺眼得多。家茵手里捏着张票子,票子仍旧搁在柜台上,向售票员推去。售票员又向那男子推去。这女售票员,端坐在她那小神龛里,身后照射着橙黄的光,戏剧业供奉的一尊小小的神祗,可是男女的事情大概也管。她隔着半截子玻璃,冷冷的道:“七千块。”那男子掏出钱来,见家茵不像要接的样子,只得又交给售票员转交。那人先上楼去了。家茵随在后面,离得很远。

    座位在他隔壁,他已经坐下了,欠起身来让她走过去。不见得是有意的,一般人都喜欢靠边的位子,自然而然会先占了那座位。散戏的时候从楼上下来,被许多看客紧紧挤到一起,也并没有交谈。一直到楼梯脚下,她站都站不稳了,他把她旁边的一个人一拦,她微笑着仿佛有道谢的意思,他方才说了声:“挤得真厉害!”她笑道:“嗳,人真是多!”挤到门口,他说:“要不要我车子送您回去?人这么多,叫车子一定叫不着。”她说:“哦,不用了,谢谢!”一出玻璃门,马上像是天下大乱,人心惶惶。汽车把鼻子贴着地慢慢的一部一部开过来,车缝里另有许多人与轮子神出鬼没,惊天动地呐喊着,简直等于生死存亡的战斗,惨厉到滑稽的程度。在那挣扎的洪流之上,有路中央警亭上的两盏红绿灯,天色灰白,一朵红花一朵绿花寥落地开在天边。

    家茵一路走了回去,她住的是一个衖堂房子三层楼上的一间房。她不喜欢看两点钟一场的电影,看完了出来昏天黑地,仿佛这一天已经完了,而天还没有黑,做什么事也无情无绪的。她开门进来,把大衣脱了挂在柜子里,其实房间里比外面还冷。她倒了杯热水喝了一口,从床底下取出一只旧的绣花鞋来,才换上一只,有人敲门。她一只脚还踏着半高跟的鞋,一歪一歪跑了去,一开门便叫起来道:“秀娟!啊呀你刚才怎么没来?”她这老同学秀娟生着一张银盆脸,戴着白金脚眼镜,拥着红狐的大衣手笼,笑道:“真是对不起,让你在戏院里白等了这么半天!都是他呀————忽然的病倒了!”

    家茵扶着门框道:“啊?夏先生哪儿不舒服啊?”秀娟道:“喉咙疼,先还当是白喉哪!后来医生验过了说不是的,已经把人吓了个半死!我打电话给你的呀,说我不能去了,你已经不在家了。”家茵道:“没关系的,不过就是后来我挺不放心的,想着别是出了什么事情。”她掩上了门,扶墙摸壁走到床前坐下,把鞋子换了。秀娟还站在那里解释个不了,道:“先我想叫个佣人跑一趟,上戏院子里去跟你说,佣人也都走不开,你没看见我们那儿忙得那个乌烟瘴气的!”家茵重又说了声“没关系的。”她把一张椅子挪了挪,道:“坐坐。”便去倒茶。

    秀娟坐下来问道:“你好么?找事找得怎么样?”家茵笑着把茶送到桌上,顺便指给她看玻璃底下压着的剪下的报纸,说道:“写了好几封信去应征了,恐怕也不见得有希望。”秀娟道:“登报招请的哪有什么好事情————总是没人肯做的,才去登报呢!”家茵道:“是啊,可是现在找事情多难!我着急不是为别的————我就没告诉我娘我的事丢了,免得她着急!”秀娟道:“你还是常常寄钱给你们老太太?”家茵点点头,道:“可怜,她用的倒是不多……”说着笑了一笑,她也不必怕秀娟误会以为她要借钱。这些年来和她环境悬殊而做着朋友,自然是知道她向不借钱的,当下只同情地蹙着眉点了点头道:“其实啊……你父亲那儿,你不能去想想办法么?”家茵听了这话却是怔了一怔,不由得满脸不愿意的样子,然而极力按捺下了,答道:“我父亲跟母亲离了婚这些年了,听说他境况也不见得好,而且还有后来他娶的那个人,待会儿给她说几句————我倒不想去碰她一个钉子!”

    秀娟想了想道:“嗳,也是难————我倒是听见他说,他那堂房哥哥要给他孩子请个家庭教师。”家茵在她旁边坐下道:“噢。”秀娟道:“可是有一层,就是怕你不愿意做,要带着照管照管孩子,像保姆似的。”家茵略顿了顿,微笑说道:“从前我也做过家庭教师的,所以有许多麻烦的地方我都有点儿懂————挺难做人的!”秀娟道:“不过我们大哥那儿倒是个非常简单的家庭,他自己成天不在家,他太太末长住在乡下,只有这么一个孩子,没人管。”家茵道:“要末我就去试试。”秀娟道:“你去试试也好。这样子好了,我去给你把条件全说好了,省得你当面去接洽,怪僵的!”家茵笑道:“那么又得费你的心!”秀娟笑着不说什么,却去拉着她一只手腕,轻轻摇撼了一下,顺便看了看家茵的手表,立刻失惊道:“嗳呀,我得走了!他一不舒服起来脾气就更大,佣人呢又笨,孩子又皮……”家茵陪着她站起来道:“我知道你今天是真忙。我也不敢留你了。”

    家茵第一天去教书,那天天气特别好,那地方虽也是衖堂房子,却是半隔离的小洋房,光致致的立体式,楼上一角阳台伸出来荫蔽着大门,她立在门口,如同在檐下。那屋檐挨近蓝天的边沿上有一条光,极细的一道,像船边的白浪。仰头看着,仿佛那乳黄水泥房屋被掷到冰冷的蓝海里去了,看着心旷神怡。

    她又重新看了看门牌,然后揿铃。一个老妈子来开门,家茵道:“这儿是夏公馆吗?”那女佣总怀疑人家来意不善,说:“嗳。————找谁?”家茵道:“我姓虞。”这女佣姚妈年纪不上四十,是个吃斋的寡妇,生得也像个白白胖胖的俏尼僧。她把来人上上下下打量着,说:“哦……”家茵又添了一句道:“福煦路的夏太太本来要陪我一块儿来的,因为这两天家里事情忙,走不开……”姚妈这才开了笑脸道:“嗳,你就是那个虞小姐吧?听见我们三奶奶说来着!请进来吧。”家茵进去了,她关上大门,开了客室的门,说道:“您坐一会儿。”回过头来便向楼上喊:“小蛮!小蛮!你的老师来了!”一路叫上楼去,道:“小蛮,快下来念书!”

    客室布置得很精致,那一套皮沙发多少给人一种办公室的感觉。沙发上堆着一双溜冰鞋与污黑的皮球,一只洋娃娃却又躺在地下。房间尽管不大整洁,依旧冷清清的,好像没有人住。里间用一截矮橱隔开来作为书房。家茵坐下来好一会方见姚妈和那个孩子在门口拉拉扯扯,姚妈说:“进来呀!好好的进来!”女孩子被拖了进来,然而还扳住门口的一只椅子。姚妈道:“我们去见老师去!叫老师!”家茵笑道:“她是不是叫小蛮哪?小蛮你几岁了?”姚妈代答道:“八岁了,还一点儿都不懂事!”一步步拖她上前,连椅子一同拖了来。家茵道:“小蛮,你怎么不说话呀?”姚妈道:“她见了生人,胆儿小。平常话多着哪!凶着哪!”硬把她纳在椅上坐下,自去倒茶。家茵继续笑问道:“小蛮是哑巴,是不是啊?”姚妈不在旁边,小蛮便不识羞起来,竟破例的摇了摇头。而且,看见家茵脱下大衣,她便开口说:“我也要脱!”家茵道:“怎么?你热啊?”她道:“热。”家茵摸摸她身上,棉袍上罩着绒线衫,里面还衬着绒线衫羊毛衫,便道:“你是穿得太多了。”给她脱掉了一件。见桌上有笔砚,家茵问:“会不会写字啊?”小蛮点点头。家茵道:“你把你的名字写在这本书上,好不好?我给你磨墨。”小蛮点点头,果然在书面上写出“夏小蛮”三字。家茵正在夸赞:“小蛮写得真好!”见她仍旧埋头往下写着,连忙拦阻道:“嗳,好了,好了,够了!”再看,原来加上了“的书”二字,不觉笑了起来道:“对了,这就错不了了!”

    姚妈送茶进来,见小蛮的绒线衫搭在椅背上,便道:“哟!你怎么把衣裳脱啦!这孩子!快穿上!”小蛮一定不给穿,家茵便道:“是我给她脱的。衣裳穿得太多也不好,她头上都有汗呢!”姚妈道:“出了汗不更容易着凉了?您不知道这孩子,就爱生病,还不听话————”家茵忍不住说了一句:“她挺听话的!”小蛮接口便向姚妈把头歪着重重的点了一点,道:“嗳!老师说我听话呢!是你不听话,你还说人!”姚妈一时不得下台,一阵风走去把唯一的一扇半开的窗砰的一声关上了,咕哝着说道:“说我不听话!你冻病了你爸爸骂起人来还不是骂我啊!”

    钟点到了,家茵走的时候向小蛮说:“那么我明天早起九点钟再来。”小蛮很不放心,跟出去牵着衣服说:“老师!你明天一定要来的啊!”姚妈一面去开门,一面说小蛮:“我的小姐,你就别上大门口去了!再一吹风————衣裳又不穿————”家茵也叫小蛮快进去,她一走,姚妈便把小蛮一把拉住道:“快去把衣裳穿起来!”小蛮道:“我不穿!你不听见老师说的————”她一路上给横拖直曳的,两只脚在地板上嗤嗤的像溜冰。姚妈一面念叨着一面逼着她加衣服:“老师说的!才来了一天工夫,就把孩子惯得不听话!孩子冻病了,冻死了,你这饭碗也没有了!碍不着我什么呵————我反正当老妈子的,没孩子我还有事做!没孩子你教谁?”

    小蛮挣扎着乱打乱踢,哭起来了。汽车喇叭响,接着又是门铃响,姚妈忙道:“别哭,爸爸回来了!爸爸不喜欢人哭的!”小蛮抹抹眼睛抢先出去迎接,叫道:“爸爸!爸爸!新老师真好!”她爸爸俯身拍拍她道:“那好极了!”转问姚妈道:“今天那位————虞小姐来过了?”姚妈道:“嗳。”她把他的大衣接过来,问:“老爷要不要吃点什么点心?”主人心不在焉的往里走,道:“嗯,好,有什么东西随便拿点来吧,快点,我还要出去的。”小蛮跟在后面又告诉他:“爸爸,我真喜欢这新老师!”她爸爸还没有坐下就打开晚报身入其中,只说:“好极了,以后你有什么事都去问老师,我可以不管了!”小蛮道:“唔……那不行,”她扳着他的腿,使劲摇着他,啰唣不休道:“爸爸,这个老师真好看!”她爸爸半晌方才朦胧地应了声“唔?”小蛮着急起来道:“爸爸你怎么不听我说话呀?……爸爸,老师说我真乖,真聪明!”她爸爸耐烦地说道:“嗳,小蛮是真乖!你听话,你让姚妈带你上楼去玩,啊!爸爸要清静一会儿。”

    小蛮有一天很兴奋的告诉家茵说明天要放假。家茵笑道:“怎么才念了几天书,倒又要放假啦?”小蛮道:“我明天过生日。”家茵道:“啊,你就要过生日啦?你预备怎么玩呢?”小蛮听了这话却又愀然道:“没有人陪我玩!”家茵不由得感动了,说:“我来陪你,好不好?”小蛮跳了起来道:“真的啊,老师?”家茵问:“你喜欢看电影么?”小蛮坐在椅子上一颠一颠,眼睛朝上翻着看着自己额前挂下来的一绺头发击打着眉心,笑道:“爸爸有时候带我去看。爸爸挺喜欢带我出去的。爸爸就顶怕跟娘一块儿去看电影!”家茵诧异道:“为什么呢?”小蛮道:“因为娘总是问长问短的!”家茵掌不住笑了,道:“你不也问长问短的么?”小蛮道:“爸爸喜欢我呀!”随又抱怨着:“不过他老是没工夫……老师你明天无论如何一定要来的!”家茵道:“好。我去买了礼物带来给你啊!”小蛮越发蹦得多高,道:“老师,你可别忘啦!”

    这倒提醒了家茵,下了课出来就买了一篮水果去看秀娟的丈夫的病。本来这几天她一直惦记着应当去一趟的。然而病人倒已经坐在客室里抽烟了,秀娟正忙着插花,摆糖果碟子。家茵道:“哟,夏先生倒已经起来啦?好全了没有?”夏宗麟起身让座,家茵把水果放在桌上道:“这一点点东西我带来的。”秀娟道:“嗳哟,谢谢你!你干吗还花钱哪?你瞧我这儿乱七八糟的!你上我们大哥那儿去来着吗?小蛮听话吗?”家茵趁此谢了她。秀娟道:“嗳,真的,今天就是他们公司里请客呀,你就别走了,待会儿大哥也要来。你不也认识大哥吗?”今天是请一个要紧的主顾,是宗麟拉来的,秀娟很为得意。宗麟是副理,他大哥是经理。家茵道:“不了,我待会儿回去还有点儿事。我一直还没见过那位夏先生呢。”秀娟道:“嗳呀,还没看见哪?那么正好,今天这儿见见不得了!”正说着,女佣来回说酒席家伙送了来了,秀娟道:“你等着我来看着你摆。”家茵便站起身来道:“你这儿忙,我过一天再来看你罢。”到底还是脱身走了。

    次日她又去给小蛮买了件礼物。她也是如一切女人的脾气,已经在这一家买了,还有点不放心,隔壁两家店铺里也去看看,要确实晓得没有更适宜更便宜的了。谁知她上次在电影院里遇见的那个人,这时候也来到这里,觉得这橱窗布置得很不错,望进去像个耶诞卡片,扯棉拉絮大雪飘飘,搭着小红房子,有些米老鼠小猪小狗赛璐珞的小人出没其间。忽然,如同卡通画里穿插了真人进去似的,一个女店员探身到橱窗里来拿东西,隔着雪的珠帘,还有个很面熟的女人在她身后指点着。他一看见,不由得怔住了。

    他也走到这爿店里去,先看看东西,然后才看到人,两人都顿了一顿,轻轻的同时叫了出来:“咦?真巧!”他随即笑道:“又碰见了!————我正在这儿没有办法,不知道您肯不肯帮我一个忙。”家茵用询问的眼光向他望去,他道:“我要买一个礼物送给一个八岁的女孩子,不知买什么好。”说到这里他笑了一笑,又道:“女孩子的心理我不大懂。”家茵也没有理会得他这话是否带有说笑话的意思,她道:“女孩子大半都喜欢洋娃娃吧?买个洋娃娃怎么样?”他道:“那么索性请你替我拣一个好不好?”有的脸太老气,有的衣服欠好,有的不会笑;她很认真的挑了个。他付了钱,道:“今天为我耽搁了你这么许多时候,无论如何让我送你回去罢。”家茵踌躇了一下,说:“要是不太绕道的话……不过我今天要去那个地方很远,在白赛仲路。”他道:“那就更巧了!我也是要到白赛仲路!”这么说着,自己也觉得简直像说谎。

    两人坐到汽车里,车子开到一家人家门口停下来,那时候他已经明白过来了,脸上不由得浮起了说谎者的微妙的笑容。他先下车替她开着车门,家茵跳下来,说:“那么,再会了,真是谢谢!”她走上台阶揿铃,他也跟上来,她一觉得形势不对,便着慌起来,回身笑说:“真是对不起,我不能够请您进来了,这儿也不是我自己家里————”然而姚妈已经把门开了,家茵无法把她背后这钉梢的人马上顿时立刻毁灭了不叫人看见,唯有硬着头皮赶快往里头一窜,不料那人竟跟了进来,笑道:“可是这儿是我自己家里呀!”家茵吃了一惊,手里的包裹扑秃掉在地下。小蛮跑出来叫道:“老师!老师!爸爸!”家茵道:“您就是这儿的————夏先生吗?”夏宗豫弯腰给她捡起包裹,笑道:“是的。————是虞小姐吗?”他把东西还她,她说:“这是我送给小蛮的。”宗豫便交给小蛮道:“哪,这是老师给你的!”小蛮来不及的要拆,问道:“老师,是什么东西呀?”宗豫道:“连谢都不谢一声哒?”姚妈冷眼旁观到现在,还是没十分懂,但也就笑嘻嘻的帮了句腔:“说‘谢谢老师!’”

    小蛮早又注意到宗豫手臂里挟着的一包,指着问:“爸爸,这是什么?”宗豫道:“这是我给你买的。你不说谢谢,我拿回去了!”然而小蛮的牛性子又发作了,只是一味的要看。家茵送的是一盒糖。宗豫向小蛮道:“让姚妈给你收起来,等你牙齿长好了再吃罢。”又向家茵笑道:“她刚掉了一颗牙齿。”家茵笑道:“我看……”小蛮张开嘴让她看了一看,却对着那盒糖发了会呆,闷闷不乐。家茵便道:“早知我还是买那副手套了!我倒是本来打算买手套的。”小蛮听不得这一句话,就闹了起来:“唔……我不要!我要手套!”宗豫很觉抱歉,道:“这孩子真可恶!当着老师一点礼貌也没有!”一说,她索性红头胀脸哭了起来。家茵连忙劝着:“今天过生日,不可以哭的,啊!”小蛮呜咽道:“我要手套!”家茵和她悄悄商量道:“你喜欢什么颜色的手套?”小蛮拉拉她肩上的柠檬黄绒线围巾道:“我要这个颜色的!”

    姚妈得空便掩了出去,有几句话要盘问车夫。车夫搁起了脚在汽车里打瞌睡,姚妈倚在车窗上,一双手抄在衣襟底下,缩着脖子轻声笑道:“嗳,喂!这新老师原来是我们老爷的女朋友啊?”车夫醒来道:“唔?不知道。从前倒没看见过。”姚妈道:“今儿那些东西还不都是老爷自个儿买的————给她做人情,说是‘老师给买的礼物,’”车夫把呢帽罩到脸上来,睡沉沉的道:“我们不知道别瞎说!”姚妈道:“要你这么护着她!”她把眼睛一斜,自言自语着:“一直还当我们老爷是个正经人呢!原来……”车夫嫌烦起来,道:“就算他们是本来认识的,也不能就瞎造人家的谣言!”姚妈拍手拍脚的笑道:“瞧你这巴结劲儿!要不是老爷的女朋友,你干吗这样巴结呀?”

    吃点心的时候姚妈帮着小蛮围饭单,便望着家茵眉花眼笑的道:“这孩子也可怜哪,没人疼!现在好了,有老师疼了,也真是缘分!”宗豫便打断她道:“姚妈,去拿盒洋火来。”姚妈拿了洋火来,又向小蛮道:“真的,小姐,赶明儿好好的念书,也跟老师似的有那么一肚子学问,爸爸瞧着多高兴啊!”宗豫皱着眉点蛋糕上的蜡烛,道:“好了好了,你去罢,有什么事情再叫你。”他把蛋糕推到小蛮面前道:“小蛮,得你自己吹。”家茵笑道:“得一口气把它吹灭了,让爸爸帮着点。”

    菊叶青的方楞茶杯。吃着茶,宗豫与家茵说的一些话都是孩子的话。两人其实什么话都不想说,心里静静的。讲的那些话如同摺给孩子玩的纸船,浮在清而深的沉默的水上。宗豫看着她,她坐的那地方照点太阳。她穿着件呢的袍子,想必是旧的,因为还是前两年流行的大袖口。苍翠的呢,上面卷着点银毛,太阳照在上面也蓝阴阴的成了月光,仿佛“日色冷清松”。

    姚妈进来说:“虞小姐电话。”家茵诧异道:“咦?谁打电话给我?”她一出去,姚妈便搭讪着立在一旁向宗豫笑道:“不怪我们小姐一会儿都不离开老师。连我们底下人都在那儿说:真难得的,这位虞小姐,又和气,又大方,真是得人心————”宗豫沉下脸来道:“你怎么尽着啰唣?”正说着,家茵已经进来了,说:“对不起,我现在有点儿事情,就要走了。”宗豫见她面色不太好,站起来扶着椅子,说了声“噢!”————家茵苦笑着又解释了一句:“没什么。我们家乡有人到上海来了。我们那儿房东太太打电话来告诉我。”

    是她父亲来了。家茵最后一次见到她父亲的时候,他还是个风致翩翩的浪子,现在变成一个邋遢老头子了,鼻子也钩了,眼睛也黄了,抖抖呵呵的,袍子上罩着件旧马裤呢大衣。外貌有这样的改变,而她一点都不诧异————她从前太恨他,太“认识”他了。真正的了解一定是从爱而来的,但是恨也有它的一种奇异的彻底的了解。

    她极力镇定着,问道:“爸爸你怎么会来了?”她父亲迎上来笑道:“嗳呀我的孩子,现在长得真是俊!喝!我要是在外边见了真不认识你了!”家茵单刀直入便道:“爸爸你到上海来有什么事吗?”虞老先生收起了笑容,恳切地叫了她一声道:“家茵!我就只有你一个女儿,我跟你娘虽然离了,你总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不想来看看你呢?”家茵皱着眉毛别过脸去道:“那些话还说它干什么呢?”虞老先生道:“家茵!我知道你一定恨我的,为着你娘。也难怪你!嗐!你娘真是冤枉受了许多苦啊!”他一眼瞥见桌上一个照相架子,便走近前去,笼着手,把身子一挫,和照片脸对脸相了一相,叫道:“嗳呀!这就是她吧?呀,头发都白了,可不是忧能伤人吗?我真是负心————”他脱下瓜皮帽摸摸自己的头,叹道:“自己倒还年轻,把你害苦了!现在悔之已晚了!”家茵不愿意他对着照片指手划脚,仿佛亵渎了照片,她径自把那镜架拿起来收到抽屉里。她父亲面不改色的,继续向她表白下去道:“你瞧,我这次就是一个人来的。你那个娘————我现在娶的那个————她也想跟着来,我就没带她来。可见我是回心转意了!”

    家茵焦虑地问道:“爸爸,我这儿问你呢!你这次到底到上海来干什么的?”虞老先生道:“家茵!我现在一心归正了,倒想找个事做做,所以来看看,有什么发展的机会。”家茵道:“嗳哟,爸爸!你做事恐怕也不惯,我劝你还是回去吧!”两人站着说了半天话,虞老先生到此方才端着架子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徐徐的捞着下巴,笑道:“上海这么大地方,凭我这点儿本事,我要是诚心做,还怕————”家茵皱紧了眉毛道:“爸爸你真不知道现在找事的苦处!”虞老先生道:“连你都找得到事,我到底是个男子汉哪————嗳,真的,你现在在哪儿做事呀?”家茵道:“我这也是个同学介绍的,在一家人家教书。这一次我真为了找不到事急够了!所以我劝你回去。”虞老先生略楞了一楞,立起来背着手转来转去道:“我就是听你的话回去,连盘缠钱都没有呢。白跑一趟,算什么呢?”家茵道:“不过你在这儿住下来,也费钱哪!”虞老先生自卫地又有点惭恧地咕哝了一句:“我就住在你那个娘的一个妹夫那儿。”

    家茵也不去理会那些,自道:“爸爸,我这儿省下来的有五万块钱,你要是回去我就给你拿这个买张船票。”虞老先生听到这数目,心里动了一动,因道:“嗳,家茵你不知道,一言难尽!我来的盘缠钱还是东凑西挪,借来的,你这样叫我回去拿什么脸见人呢?”家茵道:“我就只有这几个钱了。我也是新近才找到事。”虞老先生狐疑地看看她这一身穿着,又把她那简陋的房间观察了一番,不禁摇头长叹道:“嗐!看你这样子我真是看不出,原来你也是这么苦啊!嗐!其实论理呀,你今年也————二十五了吧?其实应该是我做爸爸的责任,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儿,那么也就用不着自个儿这么苦了!”家茵蹙额背转身去道:“爸爸你这些废话还说它干吗呢?”虞老先生自管自慨叹道:“嗳,算了吧,我不能反而再来带累你了!你刚才说的有多少钱?”他陡地掉转话锋,变得非常的爽快俐落:“那么你就给我。我明天一早就走。”家茵取钥匙开抽屉拿钱,道:“你可认识那船公司?”虞老先生接过钱去,笑道:“嗐!你别看不起你爸爸!————那我怎么自个儿一个人跑到上海来的呢?”说着,已是潇潇洒洒的踱了出去。

    他第二次出现,是在夏家的大门口,宗豫赶回来吃了顿午饭刚上了车子要走————他这一向总是常常回来吃饭的时候多————虞老先生注意到那部汽车,把车中人的身分年纪都也看在眼里。他上门揿铃,问道:“这儿有个虞小姐在这儿是吧?”他嗓门子很大,姚妈诧异非凡,虎起了一张脸道:“是的。干吗?”虞老先生道:“劳你驾,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是她的老太爷来看她了。”姚妈将头一抬,又一低,把他上上下下看了道:“老太爷?”

    里面客室的门恰巧没关上,让家茵听见了,她疑疑惑惑走出来问:“找我啊?”一看见她父亲,不由得冲口而出道:“咦?你怎么没走?”虞老先生笑了起来道:“傻孩子,我干吗走?我走我倒不来了!”家茵发急道:“爸爸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虞老先生大摇大摆的便往里走,道:“我上你那儿,你不在家嚜!”家茵几乎要顿足,跟在他后面道:“我怎么能在这儿见你,我这儿还要教书呢!”虞老先生只管东张西望,啧啧赞道:“真是不错!”姚妈看这情形是真是家茵的父亲,立刻改变态度,满面春风的往里让,说:“老太爷坐会儿吧,我就去给您沏碗热茶!”虞老先生如同雨打残荷似的点头呵腰不迭,笑道:“劳驾劳驾!我倒正口干呢,因为刚才午饭多喝了一杯。到上海来一趟,不是难得的吗!”

    姚妈引路进客室,笑道:“你别客气,虞小姐在这儿,还不就跟自个家里一样,您请坐,我这儿就去沏!”竟忙得花枝招展起来。小蛮见了生人,照例缩到一边去眈眈注视着。虞老先生也夸奖了一声:“呦!这孩子真喜相!”家茵一等姚妈出去了,便焦忧地低声说道:“嗳呀,爸爸,真的————我待会儿回去再跟你说吧。你先走好不好?”虞老先生反倒摊手摊脚坐下来,又笑又叹道:“嗳,你到底年纪轻,实心眼儿!你真造化!碰到这么一份人家,就看刚才他们那位妈妈这一份热络,干吗还要拘束呢?就这儿椅子坐着不也舒服些么?”他在沙发上颠了一颠,跷起一只腿来,头动尾巴摇的微笑说下去道:“也许有机会他们主人回来了,托他给我找个事,还怕不成么?”家茵越发慌了,四顾无人,道:“爸爸!你这些话给人听见了,拿我们当什么呢?我求求你————”

    一语未完,姚妈进来奉茶,又送过香烟来,帮着点火道:“老太爷抽烟。”虞老先生道:“劳驾!劳驾!”他向家茵心平气和地一挥手道:“你们有功课,我坐在这儿等着好了。”姚妈道:“您就这边坐坐吧!小蛮念书,还不也就那么回事!”家茵正要开口,被她父亲又一挥手,抢先说道:“你去教书得了!我就跟这位妈妈聊聊天儿。这位妈妈真周到,我们小姐在这儿真亏你照顾!”姚妈笑道:“嗳呀,老太爷客气!不会做事!”家茵无奈,只得和小蛮在那边坐下,一面上课,一面只听见他们两人括辣松脆有说有笑的,彼此敷衍得风雨不透。

    虞老先生四下里指点着道:“你看这地方多精致,收拾得多干净啊,你要是不能干还行?没看见别的妈妈嚜?就你一个人哪?”姚妈道:“可不就我一个人?”虞老先生忽又发起思古之幽情,叹道:“那是现在时世不同了,要像我们家从前用人,谁一个人做好些样的事呀?管铺床就不管擦桌子!”姚妈一方面谦虚着,一方面保留着她的自傲,说道:“我们这儿事情是没多少,不过我们老爷爱干净,差一点儿可是不成的!我也做惯了!”虞老先生忙接上去问道:“你们老爷挺忙呃?他是在什么衙门里啊?刚才我来的时候看见一位仪表非凡的爷们坐着汽车出门,就是他吗?”姚妈道:“就是!我们老爷有一个兴中药厂,全自个儿办的,忙着呢,成天也不在家。我们小蛮现在幸亏虞小姐来了,她也有个伴儿了!”

    小蛮不停的回过头来,家茵实在耐不住了,走过来说道:“爸爸,你还是上我家去等我吧。你在这儿说话,小蛮在这儿做功课分心。”姚妈搭讪着便走开了,怕他们父女有什么私房话说嫌不便。虞老先生看看表,也就站起身来道:“好,好,我就走。你什么时候回去呢?”家茵道:“我五点半来。”虞老先生道:那我在你那儿枯坐着三四个钟头干吗呢?要不,你这儿有零钱吗,给我两个,踱去,人影幢幢,孩子脸上通红的,迷迷糊糊嘴里不知在那里说些什么。他突然有一种不可理喻的恐怖,仿佛她说的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了。他伏在毯子上,凑到她枕边去凝神听着。原来小蛮在那里喃喃说了一遍又一遍:“老师!老师!唔……老师你别走!”宗豫一听,心里先是重重跳了一下,倒仿佛是自己的心事被人道破了似的。他伏在她床上一动也没动,背着灯,他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柔情,可是简直像洗濯伤口的水,虽是涓涓的细流,也痛苦的。他把眼睛?了一?,然后很慢很慢的微笑了。

    家茵的房里现在点上了灯。她刚到房客公用的浴室里洗了些东西,拿到自己房间里来晾着,两双袜子分别挂在椅背上,手绢子贴到玻璃窗上。一条网花白蕾丝手帕,一条粉红的上面有蓝墨水的痕迹,一条雪青的,窗格子上都快贴满了,就等于放下了帘子,留住了她屋子的气氛。手帕湿淋淋的,玻璃上流下水来,又有点像“雨打梨花深闭门”。无论如何她没想到这时候还有人来看她。

    她听见敲门,一开门便吃了一惊,道:“咦?夏先生!”宗豫道:“冒昧得很!”家茵起初很慌张,说:“请进来,请坐罢。”然而马上想到小蛮的病,也来不及张罗客人了,就问:“不知道夏先生回去过没有?刚才我走的时候,小蛮有点儿不舒服,我正在这儿很不放心的。”宗豫道:“我正是为这事情来的。”家茵又是一惊,道:“噢。————请大夫看了没有?”宗豫道:“大夫刚来看过。他说要紧是不要紧的,可是得特别当心,要不然怕变伤寒。”家茵轻轻的道:“嗳呀,那倒是要留神的。”宗豫道:“是啊。所以我这么晚了还跑到这儿来,想问问您肯不肯上我们那儿去住几天,那我就放心了。”家茵不免踌躇了一下,然而她答应起来却是一口答应了,说:“好,我现在就去。”宗豫道:“其实我不应当有这样的要求,不过我看您平常很喜欢她的。她也真喜欢您,刚才睡得糊里糊涂的,还一直在那儿叫着‘老师,老师’呢!”家茵听了这话倒反而有一点难过,笑道:“真的吗?————那么请您稍微坐一会儿,我来拿点零碎东西。”她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小皮箱,开抽屉取出些换洗衣服装在里面。然后又想起来说:“我给您倒杯茶。”倒了点茶卤子在杯子里,把热水瓶一拿起来,听里面簌簌有声,她很不好意思的说道:“哦,我倒忘了————这热水瓶破了!我到楼底下去对点热水罢。”宗豫先不知怎么有一点怔怔的,这时候才连忙拦阻道:“不用了,不用了。”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才一坐下,她忽然又跑了过来,红着脸说:“对不起!”从他的椅背上把一双湿的袜子拿走了,挂在床栏杆上。

    她理东西,他因为要避免多看她,便看看这房间。这房间是她生活的全貌,一切都在这里了。壁角放着个洋油炉子,挨着五斗橱,橱上搁着油瓶、饭锅、盖着碟子的菜碗、白洋磁脸盆,盆上搭着块粉红宽条子的毛巾。小铁床上铺着白色线毯,一排白穗子直垂到地下,她刚才拖箱子的时候把床底下的鞋子也带了出来,单只露出一只天青平金绣花鞋的鞋尖。床头另堆着一叠箱子,最上面的一只是个小小的朱漆描金皮箱。旧式的挖云铜锁,已经锈成了青绿色,配着那大红底子,鲜艳夺目。在黄昏的灯光下,那房间如同一种黯黄纸张的五彩工笔画卷。几件杂凑的木器之外还有个小藤书架,另有一面大圆镜子,从一个旧梳妆台上拆下来的,挂在墙上。镜子前面倒有个月白冰纹瓶里插着一大枝蜡梅,早已成为枯枝了,老还放在那里,大约是取它一点姿势,映在镜子里,如同从一个月洞门里横生出来。

    宗豫也说不出来为什么有这样一种恍惚的感觉,也许就因为是她的房间,他第一次来。看到那些火炉饭锅什么的,先不过觉得好玩,再一想,她这地方才像是有人在这里过日子的,不像他的家,等于小孩子玩的红绿积木搭成的房子,一点人气也没有。

    他忽然觉得半天没说话了,见到桌上有个照相架子,便一伸手拿过来看了看,笑道:“这是你母亲么?很像你。”家茵微笑道:“像么?”宗豫道:“你们老太太不在上海?”家茵道:“她在乡下。”宗豫道:“老太爷也在乡下?”家茵摺叠着衣服,却顿了一顿,然后说:“我父亲跟母亲离了婚了。”宗豫稍有点惊异,轻声说了声:“噢。————那么你一个人在上海么?”家茵说:“嗳。”宗豫道:“你一个人在这儿你们老太太倒放心么?”家茵笑道:“也是叫没有办法,一来呢我母亲在乡下住惯了,而且就靠我一个人,在乡下比较开销省一点。”宗豫又道:“那么家里还有没兄弟姐妹呢?”家茵道:“没有。”宗豫忽然自己笑了起来道:“你看我问上这许多问句,倒像是调查户口似的!”家茵也笑,因把皮箱锁了起来,道:“我们走罢。”她让他先走下楼梯,她把灯关了,房间一黑,然后门口的黑影把门关了。

    玻璃窗上的手帕贴在那里有许多天。

    虞老先生又到夏家去了一趟。这次姚妈一开门便满脸堆上笑来,道:“啊,老太爷来了!老太爷您好啊?”虞老先生让她一抬举,也就客气得较有分寸了,只微微一笑道:“嗳,好!”进门便问:“我们小姐在这儿吗?我上她那儿去了好几趟都不在家。”姚妈道:“虞小姐这两天住在我们这儿呢!因为小蛮病了,都亏虞小姐招呼着。”虞老先生道:“哦……”他两眼朝上翻着,手摸着下巴,暗自忖量着,踱进客室,接下去就问:“你们老爷在家吗?”姚妈道:“老爷今天没回来吃饭,大概有应酬。————老太爷请坐!”

    虞老先生坐下来,把腿一跷,不由得就感慨系之,道:“唉,像你们老爷这样,正是轰轰烈烈的时候。我们是不行喽————过了时的人喽,可怜哦!”姚妈忙道:“你老太爷别说这些话!您福气好,有这么一个小姐,这一辈子还怕有什么吗?”言无二句,恰恰的打到虞老先生心坎里去,他也就正色笑道:“那我们小姐,她倒从小就聪明,她也挺有良心的,不枉我疼她一场!你别瞧她不大说话,她挺有心眼子的————她赶明儿不会待错你的!”姚妈听这口气竟仿佛他女儿已经是他们夏家的人了,这话倒叫人不好答的,她当时就只笑了笑,道:“可不是虞小姐待我们底下人真不错!您坐,我去请虞小姐下来。”剩下虞老先生一个人在客室里,他马上手忙脚乱起来,开了香烟筒子就捞了把香烟塞到衣袋里。

    姚妈笑吟吟的去报与家茵:“虞小姐,老太爷来了。”家茵震了一震,道:“啊?”姚妈道:“我正在念叨着呢,怎么这两天老太爷没来嘛?老太爷真和气,一点儿也不搭架子!”家茵委实怕看姚妈那笑不嗤嗤的脸色,她也不搭碴,只说了声:“你在这儿看着小蛮,我一会儿就上来。”

    她一见她父亲就说:“你怎么又上这儿来做什么?上次我在家里等着你,又不来!”虞老先生起立相迎道:“你干吗老是这么恨?都是你不肯说————”他把声音放低了,借助于手势道:“这儿夏先生有这么大一个公司,他哪儿用不着我这样一个人?只要你一句话!”家茵愁眉双锁,两手互握着道:“不是我不肯替你说,我自个儿已经是荐了来的,不能一家子都靠着人家!”虞老先生悄悄的道:“你怎么这么实心眼子啊?这儿这夏先生既然有这么大的事业,你让他安插两个人还不容易?你爸爸在公司里有个好位子,你也增光!”家茵道:“爸爸你就饶了我罢!你不替我丢脸就行了,还说增光!”一句话伤了虞老先生的心,他嚷了起来道:“你不要拿蹻了!你不说我自个儿同他说!他对你有这份心,横竖也不能对你老子这一点事都不肯帮忙!我到底是你的老子呀!”他气愤愤的往外走,家茵急得说:“你这算哪一出?叫人家底下人听着也不成话!”拦他不住,他还是一路高声咕哝着出去:“说我坍台!自个儿索性在人家住下了————也不嫌没脸!”姚妈这时候本来早就不在小蛮床前而在楼下穿堂里,她抢着替他开门道:“老太爷您走啦?”虞老先生恨恨的把两手一摔,袖子一洒,朝她说了句:“养女儿到底没用处,从前老话没错!”

    家茵气得手足冰冷。她独自在楼底下客厅里有半天的工夫。回到楼上来,还有点神思恍惚。一开门,却见姚妈坐在小蛮床上喂她吃东西,床上搁着一只盘子,里面托着几色小菜。家茵一时怔住了说不出话来,姚妈先笑道:“虞小姐,我给小蛮煮了点儿稀饭————”家茵慌忙走过来道:“嗳呀,她不能吃,她已经好多天没吃东西了,禁不起!”姚妈不悦道:“哟!我都带了她好多年了,我还会害她呀?”家茵一看托盘里有肉松皮蛋,一着急,马上动手把盘子端开了,道:“你不懂————医生说的,恐怕会变伤寒,只能吃流质的东西————”姚妈至此便也把脸一沉,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拿着双筷子在空中点点戳戳,道:“我当然是不懂,我又没念过书,不认识字!不过看小孩子我倒也看过许多了,养也养过几个!”家茵也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太欠斟酌,勉强笑了一笑道:“当然我知道你是为她好,不过反而害了她了!”姚妈道:“我想害她干吗?我又不想嫁给老爷做姨太太!”家茵失色道:“姚妈你怎么了?我又不是说你想害她————”姚妈把碗筷往托盘里重重的一搁,端了就走,一路嘟囔着:“小蛮长到这么大了,怎么活到现在啦?我知道,我们老爷就是昏了心。”家茵到这时候方才回过味来,不禁两泪交流。

    姚妈将饭盘子送入厨下,指指楼上对厨子说道:“没看见这样不要脸的人!良心也黑,连这么一个孩子,因为是我们太太养的,都看不得!将来要是自己养了还了得吗!”厨子诧异道:“嗳,你怎么了?”姚妈只管气烘烘的数落下去道:“现在时世不对了,从前的姨奶奶也得给祖宗磕了头才能算;现在,是她自个儿老子说的,就住到人家来了,还要掐着孩子管!”厨子徐徐的在围裙上擦着手,笑道:“今天怎么啦?你平常不是巴结得挺好吗?今天怎么得罪了你啦?”姚妈也不理他,自道:“可怜这孩子,再不吃要饿死了!不病死也饿死了!这些天了,一粒米也没吃到肚里。可怜我们太太在那儿还不知道呢————她没良心我不能没良心,我明儿就去告诉太太去!太太待我不错呀!”说着,便伤感起来,掀起衣角擦了擦眼睛,回身便走。厨子拉了她一把,道:“我劝你省省罢!”姚妈道:“呸!像你这种人没良心的!太太从前也没错待你!眼看着孩子活活的要给她饿死了!————我这就去归折东西去。”

    不久,她拎着个大包袱穿过厨房,厨子道:“啊?你真走啦?”姚妈正眼也不看他,道:“还是假的?”厨子赶上去拦着她道:“嗳,你走,不跟老爷说?待会儿老爷问起你来,我们怎么说?”姚妈回过头来大声道:“老爷!老爷都给狐狸精迷昏了!————你就说好了:说小蛮病了,我下乡去告诉太太去了!”

    小蛮的卧房里,晚上点着个淡青的西瓜形的灯,瓜底下垂下一丛绿穗子。家茵坐在那小白椅上拆绒线,宗豫走进来便道:“咦?你的围巾,为什么拆了?”家茵道:“我想拆了给她打副手套。”宗豫抱歉地笑道:“嗳呀,真是————我要是记得我就去给她买来了!”家茵笑道:“这颜色的绒线很难买,我到好几个店里都问过了,配不到。”小蛮醒了,翻过身来道:“爸爸,等老师给我把手套打好了,我马上戴着上街去,上公园去。”宗豫笑道:“这么着急啊?”小蛮道:“我闷死了!————老师你讲个故事给我听。”家茵笑道:“老师肚子里那点故事都讲完了,没有了。我家里倒有一本童话书,过天我拿来给你看,好不好?”小蛮闷恹恹的又睡着了。

    家茵恐怕说话吵醒她,坐到远一点的椅子上去,将绒线绕在椅背上。宗豫跟过来笑道:“我能不能帮忙?”家茵道:“好,那么您坐在这儿,把手伸着。”他让她把绒线绷在他两只手上,又回过头去望了望小蛮,轻声道:“手套慢慢的打,不然打好了她又闹着要出去。”家茵点头道:“我知道,小孩就是这样!”宗豫听她口吻老气横秋的,不觉笑了起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你比她大不了多少。倒好像一个是我的大女儿,一个是我的小女儿。”家茵瞅了他一眼,低下头去笑道:“哦?你倒占人家的便宜!”宗豫笑道:“其实真要算起年纪来,我要有这么大的一个女儿大概也可能。”家茵道:“不,哪里!”宗豫道:“你还不到二十罢?”家茵道:“我二十五了。”宗豫道:“我三十五。”家茵道:“也不过比我大十岁!”正因为她是花容月貌的坐在他对面,倒反而使他有一点感慨起来,道:“可是我近来的心情很有点衰老了。”家茵道:“为什么呢?在外国,像这样的年纪还正是青年呢。”宗豫道:“大概因为我们到底还是中国人罢?”

    一个新雇的老妈子来回说有客人来了,递上名片。宗豫下楼去会客。小蛮躺在床上玩弄着他丢下的一副皮手套,给自己戴上试试,大得像熊掌。她笑了起来道:“老师你看你看!”家茵硬给她脱下了,把手塞到被窝里去,道:“别又冻着了!刚好了一点儿。”她把宗豫的手套拿着看看,边上都裂开了。她微笑着,便从皮包里取出一张别着针线的小纸,给他缝两针。小蛮忽然大叫起来道:“老师,你怎么给爸爸补手套,倒不给我打手套?几时给我打好呀?”家茵急急的把线咬断了,把针线收了起来,道:“你别嚷嚷。待会儿爸爸来了你也别跟他说,啊?你要是告诉他,我不跟你好了,我回家去了!”小蛮道:“唔……你别回家!”家茵道:“那么你就别告诉他。”

    她把那手套仍旧放在小蛮枕边。宗豫再回到楼上来先问小蛮:“老师呢?”小蛮道:“老师去给我做橘子水去了。”宗豫见小蛮在那里把那副手套戴上脱下的玩,便道:“你就快有好手套戴了,你看我的都破了!”小蛮揸开五指道:“哪儿破了?没破!”宗豫仔细拿着她的手看了看,道:“咦?我记得是破的嚜!”小蛮笑得格格的,他便道:“今天大概是好了,精神这么好————是谁给补上的?”小蛮自己捂着嘴,道:“我不告诉你!”宗豫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小蛮道:“我要是告诉你,老师就不跟我好了。”宗豫微笑道:“好,那你就别告诉我了。”他执着手套,缓缓的自己戴上了,反覆看着。

    家茵一等小蛮热退尽了,就搬回去住了。次日宗豫便来看她,买了一盒衣料作为酬谢,说道:“我买衣料是绝对的不在行,恐怕也不合适。”还有一个盒子,他说:“上回好像看见你有个热水瓶破了,我带了一个来。”家茵微笑道:“您真太细心了。真是谢谢!”洋油炉子上有一锅东西嘟嘟煮着,宗豫向空中嗅了一嗅,道:“好香!”家茵很不好意思的揭开锅盖,笑道:“是我母亲从乡下给我带来的年糕————”宗豫又道:“闻着真香!”家茵只得笑道:“要不要吃点儿尝尝,可是没什么好吃。”宗豫笑道:“我倒是饿了。”家茵笑着取出碗筷道:“我这儿饭碗也只有一个。”她递了给他,她自己预备用一个缺口的蓝边菜碗,宗豫见了便道:“让我用那个大碗,我吃得比你多。”家茵笑道:“吃了再添不也是一样吗?”宗豫道:“添也可以多添一点。”

    家茵正在用调羹替他舀着,楼梯上有人叫:“虞小姐,有封信是你的!”家茵拿了信进来,一面拆着,便说:“大概是我上次看了报上的广告去应征,来的回信。”宗豫笑道:“可是来得太晚了!”家茵读着信,道:“这是厦门的一个学校,要一个教员,要担任国英算史地公民自然修身歌唱体操十几种课程————可了不得!还要管庶务。”宗豫接过来一看,道:“供膳宿,酌给津贴六万元。这简直是笑话嚜!也太惨了!这样的事情难道真还有人肯去做?”两人笑了半天,把年糕汤吃了。

    宗豫想起来问:“哦,你说你有一本儿童故事,小蛮可以看得懂的。”家茵道:“对了,让我找出来给你带了去。”宗豫道:“我们中国真是,不大有什么书可以给小孩看的。”家茵道:“嗳。”她在书架上寻来寻去寻不到,忽道:“哦,垫在这底下呢!这地板有一条塌下去了,所以我拿本书垫着————”她蹲下身去把那本书一抽,不想那小藤书架往前一侧,一瓶香水滚下来,泼了她一身,跌在地下打碎了。宗豫笑道:“嗳呀,怎么了?”他赶过来,掏出手绢子帮她把衣服上擦了擦。家茵红着脸扶着书架子,道:“真要命,我这么粗心!”她换了本书把书架子垫平了,连忙取过扫帚,把玻璃屑扫到门背后去。宗豫凑到手帕上闻了一闻,不由得笑道:“好香!我这手绢再也不去洗它了。留着做个纪念。”家茵也不作声,只管低着头,把地扫了,把地下的破瓶子与那本书拾了起来。宗豫接过书去,上面溅了些水渍子,他拿起桌上那封信便要用它揩拭,却被家茵夺过信笺,道:“嗳,不,我要留着。”宗豫怔了一怔,道:“怎么?你————想到厦门去做那个事?”家茵其实就在这几分钟内方才有了一个新的决心,她只笑了一笑。宗豫便也沉默了下来。打碎的那瓶香水,虽然已经落花流水杳然去了,香气倒更浓了。宗豫把那破瓶子拿起来看了看,将它倚在窗台上站住了,顺手便从花瓶里抽出一枝洋水仙来插在里面。家茵靠在床栏杆上远远的望着他,两手反扣在后面,眼睛里带着凄迷的微笑。

    宗豫又把箱子盖上的一张报纸心不在焉的拿在手中翻阅,道:“国泰这部电影好像很好,一块儿去看好么?”家茵不禁噗嗤一笑,道:“这是旧报纸。”宗豫“哦”了一声,自己也笑了起来,又道:“现在国泰不知在做什么?去看五点的一场好么?”家茵顿了顿,道:“今天我还有点儿事,我不去了。”宗豫见她那样子是存心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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