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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www.shuqv.com,最快更新癸巳孟子说 [标点本]最新章节!

    宋张栻著

    梁惠王上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取程子云:「齐语谓某处取某远近。」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梁惠王与孟子相见之初,而遽发「何以利吾国」之问。盖自王者之迹熄,而霸说盛行一时,谋国者不复知义理之为贵,专图所以为利者。惠王习夫言利之俗,徒见强弱之相陵,巧智之相乘,知谋国有利而已,是以此问发于见贤之初也。孟子告之以「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先正其心而引之以当道也,于是言利之为害。盖王欲利吾国,则大夫欲利其家,士、庶人欲利其身矣。上下交骛于利,而国其有不危者乎?故万乘之国,弑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君者必百乘之家。惟其以利为先,而不顾于义,则其势必至于不夺则不餍。利之所在,岂复知有君亲之为重哉?然则欲利反所以害之也。若在上者躬仁义以为本,则在下者亦将惟仁义之趋。仁莫大于爱亲,义莫先于尊君。人知仁义之趋,则岂有遗其亲而后其君者乎?此其益于人之国,可谓大矣。盖行仁义,非欲其利之,而仁义之行,固无不利者也。其所以反复警告者,深切著明,王道之本,实在于此。故重言之曰:亦有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鴈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作,治之也。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濯濯,肥泽貌。鹤鹤,洁白貌。王在灵沼,于牣鱼跃。牣,满也。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音汝。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梁惠王顾鸿鴈麋鹿而谓孟子,孟子若告之曰:贤者何乐乎此?则非惟告人之道不当尔,而于理亦有未完也。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辞气不迫,而理则完矣。盖王之所谓乐者,人欲之私,期以自逸者也。孟子之所谓贤者而后乐此者,天理之公,与民偕乐者也。文王之诗曰:「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言文王始欲为此台,方经营规度,而庶民皆来效其力,不日而有成。以文王之无欲,为庶民主,民既安乐矣,而文王为台,则民亦岂不乐夫君之乐哉?「经始勿亟,庶民子来」。曰勿亟者,以见文王之心,惟恐其劳民也。曰子来者,以言民之乐为,如子之趋其父事也。文王则勿亟,庶民则子来,君民之相与如此。「王在灵囿,麀鹿攸伏。」又曰:「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于牣鱼跃。」重言物之乐其生,以见文王之仁被于庶物,而民亦乐夫文王之囿如此其蕃且美也。曰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此贤者而后乐此者也。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民曰:曷时日而丧乎?予欲与女偕亡也。其厌苦之甚至于此。曰,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者也。嗟乎!民一也,得其心,则子来而乐君之乐;失其心,则害丧而亡君之亡。究其本,则由夫顺理与徇欲之分而已。人君若常怀不敢自乐之心,则足以遏人欲矣;常怀与民偕乐之心,则足以扩天理矣。可不念哉?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填,鼓音也。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密网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饿死者曰莩。莩,零落也。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梁惠王自以其移粟移民为尽心于国,而怪其民不加于邻国,不知其操术既同,虽曰尽心而为之,亦何以相远哉?故孟子为设五十步笑百步之喻,欲使之变革当时之为,而取法于先王之政也。因其好战而以战为喻,亦告人之一术也。考孟子所陈,不过欲民养生送死无憾而已,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而已。盖王者以得民为本,而得民之道实在于此故也。不违农时,数罟不入洿池,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则有以供其养生送死之须,而使之无憾。曰王道之始者,使民养生送死无憾,而后王政可以次第而行。如下所陈,盖其大纲也。制民之居,各以五亩,教之树畜,以养其老,而五十者得以衣帛,七十者得以食肉。制民之田,一夫授之百亩,不夺其时,而数口之家可以无饥。衣帛食肉必曰五十、七十者,盖民之欲无穷,而桑蚕畜养之利有限,苟不为之制,则争逐其欲,而老者或不得以衣帛食肉矣。又使知老者之当养,而老幼之有别,教亦行乎其中矣。于是立之庠序,以谨其教。庠序之教,孝悌为先。申云者,申其义以告也。夫自乡党之间,而各立之学,以教民孝悌,薰陶渐渍之深,其君子固有以自得其良心,而其小人亦知畏义而远罪。至于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则足以见孝悌之教行于细民,虽负戴者亦知有亲,而王道成矣。又终之曰:「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夫老者则衣帛食肉,黎民则不饥不寒,皆得其所如此,此天下所以归往,而王道所由成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谓麋谷粟奉养之物而不知收检也。涂有饿莩而不知发,谓视民之死而不知发廪以救也。操术若是,而以人死归罪于岁,是与刺而杀之者何以异?望人之归己,不亦难乎?故又曰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欲使之深自反也。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孟子对曰:「杀人以挺与刃,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以刃与政,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曰:「庖有肥肉,廏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俑者,偶人也。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惠王闻孟子之言至深切也,于是有愿安承教之问。盖孟子复因前所言而重以晓之。夫知以挺与刃杀人之无以异,则刃与政之杀人独有异乎?此因前所谓「何以异于刺人而杀之」意也。知兽相食,人且恶之,则率兽食人者,又岂不甚可畏乎?此因前所谓狗彘食人食涂有饿莩之意也。其自奉养之侈,知肥其庖廐之肉与马,而民之死弗恤也。夫岂亦不知其民之可贵,有甚于禽兽哉?惟其崇欲之故,是以冥然安行于率兽食人之事,而莫之察尔。古者涂车刍灵,有形而不备也。至为木偶,则象人而用之,亦云不仁矣。故夫子因殉葬之祸,而叹作俑之无后,以其不可长世也。象人而用之者犹不可,而况于使斯民饥而死者乎?则其亡国败家也,何日之有?孟子之言,岂独为惠王之药石?后之有国者,其亦深反复于斯焉。

    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愿比死者一洒之,如之何则可孟乎?」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易耨耘苖,令简易也。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挺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惠王畏秦楚之强,而愤其军师之败,欲比死者一洒之,是乃不胜其忿欲之私耳。孟子所以告之者,乃为国之常道,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孟子岂徒为是言哉?其所施为,皆有实事,而知其必然也。下所陈,亦其大纲耳。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使之安于田里。惟其有以仰事俯育,故可使民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古者乡有庠,党有塾,皆讲明所以修孝悌忠信之教也。民知孝悌忠信之为贵,则入有以事其父兄,出有以事其长上矣。爱敬之心笃,则其于君之事,将如子弟之于父兄,有不期然而然者矣。民心一,则天下孰御焉?故曰:可使制挺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盖民心一也,有以得乎吾国之民,则他国之民亦将归心矣。彼方陷溺其民,吾往而征之,其谁与为敌?故曰:「仁者无敌。」无敌云者,言天下皆归心而无我敌者也。又曰:「王请勿疑。」夫王政之所以不行者,以时君谋利计功之念深,每每致疑而莫肯力行故也。使其以先王之治为必可法,以圣贤之言为必可信,而力行之,则孰御焉?

    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孰能与之?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苖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苖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苖勃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由,与「犹」通用。沛然谁能御之?

    望之不似人君,无可敬之仪也;就之而不见所畏,无可畏之威也;卒然而问,则又发言之无序也。观其威仪,听其发言,君子之于人也,其大略亦可得矣。孟子对以「定于一」者,谓其有以一之,则天下斯定矣。襄王问「孰能一之,又对以不嗜杀人者能一之。盖不嗜杀人者,本其良心之能爱者也。夫人皆有是心,战国之君何独至于嗜杀而不之恤哉?惟其沦胥陷溺,以至此极也。于是时而有存不嗜杀之志者,则天下之归孰御焉?譬之苖槁之时,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苖勃然而兴,言其应之速也如此。又譬之水就下,言其从之易也如此。盖存不嗜杀之心,推而达之,则其心气之所感动,政教之所薰蒸,亿兆虽众,举在吾仁爱之中,则其心孰不一于此?故在我者亲之,而无不悦附者矣;在我者离之,而无不涣散者矣;在我者忍之,而在彼亦忍于我矣。然则不嗜杀人之心,人主其可不兢兢业业以养其原乎?」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曰:「可。」曰:「何由知吾可也?」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钟新铸,以血涂之。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牛恐貌。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曰:「有之。」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三十斤为一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曰:「否。」「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曰:挟泰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折枝,按摩折手节解罢枝也。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泰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御,临也。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权,铨衡也。度,丈尺也。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五霸以利率天下,充塞仁义之正涂,甚矣,其为天下后世害也。桓文五伯之盛,而其为害则又甚焉。盖后之人见其一时之功效,慕而趋之,其心先蠹,仁义之说为难入也。齐宣王问孟子以桓文之事,亦其心平日之所慕向者。孟子曰:「无以,则王乎」,新其旧习,使之洒然知有王道之可贵也。宣王骤闻斯言,意必有甚高难行之事,故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孟子蔽之以一言,曰:「保民而王。」嗟乎!斯言也,固足以尽王道矣。保云者,若保赤子之保也。宣王自视歉然,惧力不足也,而不知保民之道虽甚大,而其端则不远,患不能体察扩充之耳。故孟子引见牛之事以告,使知不忍之心己实有之,反而推之也。夫宣王坐堂上,牵牛过堂下,而不忍之心于此,盖不出于计较作为,而其端因物发见也。曰「是心足以王矣」,言不忍之心,王所固有,是足以王者也。于是反复明其当时之心而启告之,且谓百姓但见王之隐于牛而不隐于羊,故以为以小易大,然无伤也,「是乃仁术也」,犹言仁之道理也。见牛未见羊,爱心形于所见,是乃仁术也。君子之于禽兽,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故远庖厨,是亦此意耳。王闻斯言,有得于其心而悦,谓己虽行之,及反而求之,则有不能以自得者。及孟子抽其端绪以告,则戚戚然有动于中,当时不忍之意宛然而形也,故问此心之合于王道者何故。盖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此人理之大同,由一本而其施有序也。岂有于一牛则能不忍,而不能以保民者?盖方见牛而不忍者无以蔽之,而其爱物之端发见也;而不能加恩于民者,有以蔽之,而仁民之理不著也。然即夫爱物之端,可以知夫仁民之理素具,能反而循其不忍之实,则其所谓仁民者固可得也。故以不能举一羽见舆薪为喻,以谓非其力与明之不足于此,以不用之故耳。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亦以其不用其恩故尔。其不用者,乃不为,而非不能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所谓由一本而推之者也。治天下可运于掌者,言其易也。文王之「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盖无非是心之所存也。圣人虽无事乎推,然其自身以及家,自家以及国,亦固有序矣。推恩足以保四海者,爱无所不被也;不推恩无以保妻子者,息其所为爱之理也。故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在于善推所为而已矣,如老吾老、幼吾幼以及人之老幼是已。孟子之意,非使之以其爱物者及人,盖使之因其爱物以循其不忍之实,而反其所谓一本者,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也,此所谓王道也。又重言曰:「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欲其深究其然也。「权而后知轻重,度而后知长短」,物莫不然,而心为甚者,言理之轻重长短存于心者,尤贵于度而知也。盍试思夫「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则可见其非不能也,亦不为而已矣。反复启告,所谓引其君以当道者与?

    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搆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王笑而不言。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曰:「否!吾不为是也。」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王曰:「若是其甚与?」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曰:「可得闻与?」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曰:「楚人胜。」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诉于王。其如是,孰能御之?」

    孟子复发端以问,谓王之欲,在于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求遂其所欲,而独区区于兴甲兵、危士臣,结怨于诸侯,非特无是理,且将召后灾。盖以兵力为胜负,则当推小大、强弱、众寡之计。以吾之一,而当天下之八,其不败亡者几希。然于此有道焉。小大、强弱、众寡,盖不必论,盖亦反其本而已。其本安在?特在于发政施仁而已。发政施仁,则吾国之仕者无不得效其才,而天下之士皆愿立于吾朝;吾国之耕者各得其时,而天下之农皆愿耕于吾野;商贾之在吾国者,无苛征之患,而天下之商皆愿藏于吾市;行旅之经吾国者,无乏困之忧,而天下之行旅皆愿出于吾之涂;他国之困于虐政者,闻吾之风,皆愿赴诉于我,而孰能御之?夫行王政者,其心非欲倾他国以自利也,惟其以生民之困苦为己任,行吾之所当为,而天下归心焉耳。夫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自世俗之务功名者言之,则以为有志;而自圣贤观之,苟不本乎公理,则特亦出于忮求矜伐之私耳。宣王惟汲汲于济其私,故颠沛错乱,非惟不能克济,而祸患从之。蹈乎欲者,固危殆之道也。若由孟子所言,以发政施仁为事,则是为公理之所存,可大之业自尔驯致,此天理人欲之分也。或者疑孟子劝时君行王政,为失孔子尊周之义。程子盖尝论之矣,曰:孔子之时,诸侯甚强大,然皆周之所封建也。周之典礼虽甚废坏,然未泯绝。故齐、晋之霸,非挟尊王之义,则不能以自立。至孟子时则异矣。天下之大国七,非周所命者四,先王之政绝而泽竭矣。夫王者,天下之义王也。民以为王,则谓之天王、天子;民不以为王,则独夫而已矣。二周之君,虽无大恶见绝于天下,然独夫也。故孟子勉齐、梁以王者,与孔子之时不同。君子之救世,时行而已矣。愚以为孔子作春秋,文王事殷之意也;孟子劝时君行王政,汤、武顺天之心也。学者所宜深思而明辨之。

    王曰:「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既详告而申言之矣。而宣王方且谓惛不能进,意欲孟子扶持其志,以其可行者告之,欲尝试焉。此其见之未明,而信之未笃也。孟子复为指陈事实,使之可举而行之。盖王者之政,大要使民有恒心而已。民皆有恒心,则礼义兴行,王政四达而不悖矣。然而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盖士服先王之教,故徇义而忘利,身可困而守不渝。至于庶民,则又焉可以是而责之乎?一有饥寒之迫,则利欲动而恒心亡矣。恒心既亡,则将何所不至?无足怪也。以至陷于罪戾,则又从而刑之,是岂民之罪哉?吾无以养之,使之颠越至此,是与设网罟以陷之者何以异?故曰:「罔民」也。仁人其忍为此乎?故必制民之产,使有以仰事,有以俯育,乐岁固饱矣,而凶年亦无死亡之忧,然后教之以礼义,故人之从之也轻。轻云者,身无他虑,惟上命之从也。不然,救死之不暇,虽日强之,其将能乎?王欲行仁人之所为,则当反其本而已。本者何也?下所陈农桑之事是也。其事与告梁惠王者同,盖为国之本也。岂特当时所宜然哉?实万世之常法也。嗟乎!是书纲领,首篇之义,亦略可见矣。抑尝考孟子所以告当时者,如对鸿鴈麋鹿之问,则曰「贤者而后乐此」;对好乐之问,则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对好色、好货之问,则曰「太王好色,公刘好货,徐引之以当道」,何其辞气不迫也。至于梁惠王发「何以利吾国」之问,即应之曰「何必曰利」;齐宣发齐桓、晋文之问,即应之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公孙丑论管仲、晏子之功,则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而子为我愿之乎」;宋牼将言交兵之不利,则曰「先生之号则不可」,未尝不反复其说而辟之,又何其严也。自后世观之,后数说比之前数者,宜若未至甚害,而攻之反甚切,何欤?盖前数者,一病为一事耳,故?绎其性之端以示之,使之晓然知反躬之要,则天理可明,而人欲可遏矣。至如霸者功利之说,易以惑人,人或趋之,则大体一差,无往而非病,虽有嘉言善道,亦何由入?战国之诸侯,其失正在乎此,故辟之不可以不严。圣贤之大旨,亦可见矣。

    梁惠王下

    庄暴见孟子,曰:「暴见于王,王语暴以好乐,暴未有以对也。」曰:「好乐何如?」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他日,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王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由古之乐也。」曰:「可得闻与?」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人。」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众。」「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管,笙也。籥,如笛而六孔,或三孔。举疾首头痛也。蹙頞愁貌。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庄暴以齐宣王好乐之问问于孟子,孟子举暴之语以告于王,因而扩之以公理,可谓善启告者矣。曰「今之乐犹古之乐也」,意以为得其所以与民同乐者,则今古之乐无以异也。问「独乐乐,与人乐乐」,而王应曰:「不若与人。」又问「与少乐乐,与众乐乐」,而王应曰:「不若与众。」是王是非之心未尝亡也。则因此而推言所以为乐者,若鼓乐于此,田猎于此,而使百姓疾首蹙頞以相告,是君不恤乎民,而民亦视之如疾也。然则何乐之有?若闻钟鼓之声,管籥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而欣欣然有喜色以相告,乐王之无疾病,是君以民为一体,而民亦以君为心也。然则其乐为何如哉?由是观之,则与民同其乐者,固乐之本也。诚能存是心,扩而充之,则人将被其泽,归往之惟恐后,而有不王者乎?或曰:「如孟子之说,与民同乐,则世俗之乐好之,果无伤乎?」曰:「好世俗之乐者,私欲;而与民同乐者,公心也。能扩充是心,则必能行先王之政,以追先王之治。世俗之乐且将消靡而胥变矣。孟子不遽诋其所好,而独扩之以公理,可谓善启君者也。」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若是其大乎?」曰:「民犹以为小也。」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雉兔者往焉。刍荛者,取薪之人;雉兔者,猎人。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宜乎?」

    齐宣王以文王之囿为问,意者宣王欲盛其苑囿禽兽之观,而其奸邪便嬖之臣道谀于旁,以逢其欲,假借文王之事以为言。自古奸邪便嬖之逢其君,未有不出于此。夫文王岂崇七十里之囿哉?盖七十里之间,文王四时搜田之所及,而民以为文王之囿也。何以知其然?以所谓刍荛者得往,雉免者得往,而知其然也。与民同之,则民以为小,不亦宜乎?今齐国之囿,乃直王之所自私,以肆其娱乐之所耳,故有大禁焉。四十里之间,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爱麋鹿有甚于人者,盖蔽于耳目之欲,而不知人命之重也。然则其为囿也,与设阱以待人者何以异?民见王自以为乐而不吾恤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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