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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www.shuqv.com,最快更新癸巳孟子说 [标点本]最新章节!

    宋张栻著

    滕文公上

    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世子自楚反,复见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瞯谓齐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公明仪曰: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欺我哉?今滕,绝长补短,将五十里也,犹可以为善国。书曰:若药不瞑眩,攻疾愦动之状。厥疾不瘳。」

    性善之论,盖本于此。以文义考之,实门人记录,以为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也。孟子所以道性善者,盖性难言也,其渊源纯粹,可得而名言者,善而已。所谓善者,盖以其仁义礼知之所存,由是而发,无人欲之私乱之,则无非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矣。人之有不善,皆其血气之所为,非性故也。以其皆有是性,故皆可以为尧、舜。尧、舜者,能尽其性而已。滕世子闻是言,自楚反,复见孟子。盖虽有动乎中,而未免乎疑也。孟子告之曰:「夫道,一而已矣。」言天下无二道也。因举成瞯与颜渊、公明仪之语,使之知古今之无间,圣愚之本同,人人可以勉而进也。滕国虽小,犹可以为善国,亦在夫为之而已。孟子所谓瞑眩之药者,欲使之舍其旧习,远法尧、舜也。人唯自弃,以尧、舜为不可及,是以安其故常,终身不克进,犹不知己之性即尧、舜之性,而其不能如尧、舜者,非不能也,不为耳。故颜子以谓「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此诚万世之准则也。

    滕定公薨。世子谓然友曰:「昔者孟子尝与我言于宋,于心终不忘。今也不幸至于大故,吾欲使子问于孟子,然后行事。」然友之邹,问于孟子。孟子曰:「不亦善乎!亲丧,固所自尽也。曾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可谓孝矣。诸侯之礼,吾未之学也。虽然,吾尝闻之矣。三年之丧,齐疏疏衰也。之服,??粥之食,??粥,麋粥也。自天子达于庶人,三代共之。」然友反命,定为三年之丧。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于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曰:丧祭从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谓然友曰:「吾他日未尝学问,好驰马试剑。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尽于大事,子为我问孟子。」然友复之邹问孟子。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曰:「君薨,听于冢宰。歠粥,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上之风必偃。是在世子。」然友反命。世子曰:「然。是诚在我。」五月居庐,未有命戒。百官族人可谓曰知。及至葬,四方来观之,颜色之戚,哭泣之哀,吊者大悦。

    三年之丧,自天子达。汉文帝之欲薄其丧,固为有戾于公理,而景帝孝爱不笃,遂废先王之法,灭人子之性。流及后世,以万乘之尊,居兆民之上,而率天下以薄,不亦悲夫!然考滕世子问孟子之辞,则三年之丧,其废也久矣。其在周之末世乎?故曰:「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又曰:「丧祭从先祖,吾有所受之也。」然则其废也久矣。世之治乱,此岂非其根柢耶?至景帝始显然从易月之制而不疑,盖亦传习之久,不以为大变也。嗟乎!三年之丧,人子至情,而圣人制之以天理者也。故孟子答世子之问,皆切其良心以告之。世子闻孟子之言于宋,而于心终不忘。盖礼义本人心之所同然,孟子之言有以感其所同然者也。至于遭大变故,于心有所不安,而遣然友以问焉,世子之资亦有可取矣。孟子告之曰:「亲丧固所自尽也。」夫人子之于亲丧,其至情深痛,孰为而然哉?其哭泣衰麻之节,祭祀之礼,凡以自尽而已。苟惟知所以自尽,则盖有不待勉而行者矣。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而后谓之孝。所谓礼者,盖不可以不勉也。「三年之丧,齐疏之服,??粥之食,自天子至于庶人」,此所谓礼也。然友反命,而父兄百官皆不欲。夫父兄百官亦岂独非人子哉?唯夫狃于故常,安于逸欲,而亡其天性至此,故以为「吾先君莫之行而不可以反」。噫!天下之事,唯当其理而已矣。前人偶未及此,而后人幸而知之,乃遂以为前之所未及者为不可反,则是其失将相寻于无穷而后已耳。不知后之人一旦能改以从是,则非惟其事自此而正,而亦得以盖其既往之失,是前人所望于后人之意也。「丧祭从先祖」,谓先王之时丧祭而言也。先王之时,丧祭皆有定制,惧后世有所更张而荒坠也,则曰「丧祭从先祖」。且鲁之先祖,周公、鲁公也;滕之先祖,武王之庶弟叔绣也。在当时所行,皆先王三年之丧也。若用「丧祭从先祖」之说,则盍不反其旧乎?后人既已废其先祖之礼,而来者方循已废之失,乃曰「吾从先祖而已」,何其不之思乎?大抵人心安于放肆,故以反古复礼为难,而不知克其私意,求之吾心,夫何远之有?世子虽有好善之心,而见理未明,自信不笃,故犹惑于父兄百官之浮议,而复遣然友以问焉,其病亦在于他日未尝学问之故也。孟子以谓「不可以他求」者,盖以为父兄百官之不欲,亦在我有以率之而已矣。于是引孔子之言以告之:「君薨,听于冢宰,歠粥,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者,吾有以先之故尔,此草上之风必偃也。」又曰:「是在世子。」斯言欲世子立志为本,而无事乎外也。世子闻斯言也,而曰:「是诚在我。」此志一立,而人莫能移矣。世子之志立而丧纪明,其感化已有可见者。故五月居庐,未有命戒,百官族人皆以为可,而谓之为知。夫百官族人,何前日以为非,而今日以为知?盖均是人也,吾有是心,彼亦有是心也。吾有以先之,则彼将从而感动矣。非特百官族人,四方之来观者,见其颜色之戚,哭泣之哀,而莫不大悦,盖天下之心一而已。嗟乎!自汉景以来,易月之制,案为国论而不可改。尧、舜三王之事,则弃之不遵,而文、景之缪,则袭之无疑。以晋武帝之慨然欲复其旧,而沮其议者,当时所谓名儒杜预辈也。而魏孝文、周武帝乃能申其事情,而其品节居多可憾。此为国之大经,人伦之大节,孰谓更历世英明之主,而独不能乎?良由父兄百官用至于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之论,与夫丧祭从先祖之说,有以沮之也。嗟乎!盍不深复于孟氏,是在世子之言乎?其亦无能以此启告者乎?

    滕文公问为国。孟子曰:「民事不可缓也。诗云:昼尔于茅,宵尔索绹。昼取茅草,夜索以为绞。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阳虎曰:「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彻者,彻也。

    张横渠曰:「彻是透彻之彻。透彻而耕,则功力均,且相驱率,无一家得惰者。及已收获,则计亩数裒分之。以裒分之数,取什一之数。」杨龟山曰:「彻者,彻也。盖兼贡、助而通用也。」故孟子曰:「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八家皆私百亩,其中为公田,所谓九一而助也。国中什一使自赋,则用贡法矣。此周人所以为彻也。郑氏谓周制畿内用贡法,邦国用助法,有得于此欤?

    助者,藉也。龙子曰:「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贡者,校数岁之中以为常。乐岁,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为虐,则寡取之;凶年,粪其田而不足,则必取盈焉。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将终岁勤动,不得以养其父母,又称贷而益之,使老稚转乎沟壑,恶在其为民父母也?夫世禄,滕固行之矣。诗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惟助为有公田。由此观之,虽周亦助也。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诗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文王之谓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国。」

    滕文公问为国,孟子首告之以民事不可缓也。斯一言,真有国之宝,几于一言而可以兴邦者也。周公七月之诗,其所为谆谆恳恳如此者,凡以民事之不可缓故尔。所谓「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之语,盖言农隙之时,汲汲然治其屋庐,以来岁将复始播百谷,而不暇于此之故也。下所言与告梁惠王者同,盖其理之深切者也。「贤君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者,盖恭俭则自奉养以节,礼下则不敢以势陵民,而又取民以制什一之法,所谓制也。过乎此则为桀之道,而不及乎此则为貉之道。为富不仁。为仁不富者,盖欲为富,则惟富之徇,虽有害于人,不顾恤也,故必不仁。为仁则以爱人存心,其肯以富已为事乎?天理人欲之不两立也。言之可取,虽阳虎亦不废。虽不以言取人,而亦不以人废言,圣贤之公心也。夏、商、周之法,或以五十,或以七十,或以百亩,而皆以什一。盖五十亩者以五亩为贡,七十亩者以七亩为助,百亩者以十亩为彻,是皆什一也。彻之为言,彻耕而通计之也;助之为言,借民之力,助公上以耕也。夏后氏之贡,虽亦取其什之一,而未免有弊者,盖校数岁之中而立之常制故也。惟助法为精密,使民出其力以治上之公田,上之人收公田之入而已,其多寡视岁之登凶,与民同其丰歉也。然而夏后之时,其弊未至如龙子之言也。春秋战国之际,用夏之贡法,而暴君污吏虐赋于民,故使民至于终岁勤动而无以养其父母。见民之无以自养也,则又称贷之,名以为惠,而实取其倍称之息以自益,使老弱转死沟壑而后已。盖先王之制,本以仁民,而后之所为,祗以为富也。成周之法,盖坏于春秋战国之际,然略有存者,如世禄是也。而井田之制,则坏也久矣。助法,周人亦兼用之于野,故引「雨我公田,遂及我私」之诗。惟助为有公田,以见周之亦有助也。夫上与民同其丰歉,而民乐共其上之事,故民之情欲先雨乎公田,以及乎吾之私,可见民之亲爱其上矣。助法之行,固有以养民之良心也。民既有以自养,则庠序学校之教可行焉。三代之学,曰校、曰庠、曰序,名虽不同,而所以为学则一。庠言其养,养其材也;校言其教,教以道也;序言其射,射考德也。其所以学者何也?明人伦也。人之大伦,天之所叙,而人性所有也。人惟不能明其理,故不尽其分,以至于伤恩害义,而沦胥其常性。圣人有忧焉,为之学以教之,使之明夫君臣之有义,父子之有亲,夫妇之有别,长幼之有序,求以尽其分而无失其性。故人伦明于上,而小民亦笃于孝爱,亲其君上而不可解。此三代风化之所为美也。后有王者起,不取法于是,而何求乎?盖三代之治,实万世王者之师也。此中庸所谓「王天下有三重焉」之意也。「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言周邦虽旧,而天命之眷顾则新。盖德之流行,有以格于天心也。然则滕国虽小,所以新之者,岂不在文公乎?惟力行王政,斯可矣。

    使毕战问井地。孟子曰:「子之君将行仁政,选择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其土地而界之。经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夫滕,壤地褊小,将为君子焉,将为野人焉。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亩;余夫二十五亩。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此其大略也。若夫润泽之,则在君与子矣。」

    至哉!井田之为法也。圣人既竭心思焉,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者,其有大于井田矣乎?井田之法,以经土地为本。「经」云者,经理之,使其分界明辨也。经界正,则井地可均;井地均,则谷禄可平。自公卿以至于士,各有常禄;自匹夫匹妇,各有常产;而鳏寡孤独,亦各有所养。自五人为伍而伍之,而兵可寓也;自五家为比而比之,而民可睦也。乡庠党塾,春诵夏弦,而教化可行焉,贤能可兴焉。为治有要,如纲举而万目张者,其惟井田矣乎?暴君污吏,其用之也无度,故其取之也无极,乃始慢其经界。盖以经界之法明,则无以肆其虐取之计,不得不遂废之也。当孟子之时,其废也盖久矣。滕文公慨然有意于治,而使毕战问及乎此,宜孟子乐闻而深勉之也。孟子欲以正经界为先,盖井田王政之本,而经界又井田之本也。一国之间,有君子焉,有小人焉,其大要在于分田、制禄二事而己。田得其分,则小民安其业;禄得其制,则君子赖其养。上下相须而各宜焉,治之所由兴也。惟夫为君子者,虐取而无制;为小人者,畔散而不属,此井田之法所以坏,而周之所为末世也。于是稽先王之制而酌之,使之坦然而易行。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野,谓郊外。九一而助,私其九而助其一也。国中,谓近郭之地。使自赋,使私其九而赋其一也。二者皆什一也。民受田百亩,卿大夫各赋圭田五十亩,民之有余夫者,又授之二十五亩,此其谓公平均一,轻重有伦者也。民有常产,则有恒心,死徙不出其乡,乡田同井,其出入相友也,守望相助也,疾病相扶持也。其所为亲睦若此者,盖先王井田之制,有以养其良心故也。方里为一井,井九百亩,八家受八百亩,其中百亩则为公田,八家各私其所受之百亩,而同养公田。先治公田,而后及其私,盖其尊君爱上之心,亦由是而生焉。曰:「此所以别野人也,言此为治野人之事也。孟子既言其大略矣,而曰若夫润泽之,则在君与子矣。盖立制定法,大纲既举,而其纤悉条理,要使精密无余憾,而后可行也。或曰:人皆知商鞅相秦孝公,废井田,开阡陌,今以孟子之言考之,则井田之废也久矣。盖孟子之时,井田之法虽废,而井田之名犹在,暴君污吏虽去其籍,而犹不敢易其名也。使其名存,有王者起,?绎而求之,庶可复也。」至商鞅,乃始荡然一泯其迹,而开阡陌,并与名亡之矣。是鞅之罪可胜诛哉!虽然,秦以虐亡,而汉继之,以高祖之英杰,使有王佐之臣导之以正学,当是时,考论王政而求复焉,则其迹犹可寻也。一失不返,寥寥千有余载,先王之制几与韶濩大武之音寂而不传,天下之法日趋于弊,间有善治终不满人意,是以先觉之士往往以复古为心。然论者以为其废也久,则其复也难,非惟人情事理有所不协,而幅员之广、山川险夷之不侔,槩以一法且将多所不可行。然则是终不可复欤?是斯民终无复见三代之盛欤?嗟乎!世有今古而理之所在不可易也。有圣君贤相起焉,本先王所以仁民者,竭其心思,揆以天道,协于时义而损益之,其公平均一之道,盖有可得而求者矣。夫岂有世异而事殊,胶而不可行之患哉?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文公与之处,其徒数十人,皆衣褐,以毳织之,或曰草衣也。捆屦,捆,犹叩??也。叩??,使屦坚也。织席以为食。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厉,病也。恶得贤?」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曰:「然。」「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曰:「否。许子衣褐。」「许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冠素。」曰:「自织之与?」曰:「否。以粟易之。」曰:「许子奚为不自织?」曰:「害于耕。」曰:「许子以釜甑爨,以铁耕乎?」曰:「然。」「自为之与?」曰:「否。以粟易之。」「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舍,止也。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许行之说,初若浅近,而乃盛行于时,从之者数十人。以滕文公之贤,一入其语,惑而不可解。陈相师周公、仲尼之道,一旦尽弃其学以从之,其所以能动人者,果何故哉?盖其人亦清苦高介之士,远慕古初,而烛理不明,见世有神农之说,不知其为后世传习之谬,则从而祖述之,以谓农者天下之本,善为治者,必使斯民尽力于农,而人君必力耕以先之,不当使民劳而己逸,以为是乃以道治天下,而非后世所及。此其说若高,而有以惑于人者也。樊迟请学稼,微夫子救之,盖亦几陷于此矣。嗟乎!帝王之道,如长江大逵,无往而不达者,以其述天之理故耳。异端之说,如断港荒蹊,卒归于不可行者,以其私意之所为故耳。愚每读至此章,未尝不为滕文公惜之。夫文公一闻孟子性善之论,而不忘于心,闻丧纪之隆,而知是诚在我,以至于问为国,讲井地,而使远方之人或执耒耜以愿为之氓,亦可谓贤君矣。而不克终用孟子之说,寂然无闻于后,意者许行之言有以夺之也。曰:文公与之处,则知文公盖亲而信之矣。文公虽警省于孟子之论,而初未有得于中也。惟其未有得于中,故他人得而移之。原文公之惑许行,盖亦志于为治者,惟其烛理不明,而不自知其非也。许行之论,以谓贤者当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以有仓廪府库为厉民以自养。孟子因陈相之论而明辨之,非特以祛陈相之惑,抑庶几文公闻之而有以悟其失耳。则问之以必种粟而后食乎,则应之曰「然。」问之以必织布而后衣乎,犹有以遁也,曰:「许子衣褐。」问之以「冠乎」,曰:「冠。」问之以「奚冠?」曰:「冠素。」曰:「自织之与?」又问之田,许子奚为不自织,而其说固穷矣。盖许子岂但食粟而已乎?其不可无衣冠明矣。许子之衣冠独不资诸人乎?则又就其食粟而问之,许子之粟,亦必种而后可成,炊而后可食也,则其种与炊之具,又岂得不资诸人乎?以粟易械器,不为厉陶冶,而以械器易粟者,岂得为厉农夫乎?盖百工各以其事而通有无者,天下之常也。许子若但欲专以种粟为事,则何不陶冶以自治其具,使凡所以为粟者,皆取足于己之家而用之,而至于纷纷交易,又何其烦与?至此理之不可行者,不复更可迁就,故陈相但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而其情无所遁矣。于是明义以喻之曰:「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夫以百工之事,犹不可耕且为,则治天下之不可以耕且为亦明矣。至此而许行之说将安所措乎?

    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逼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敷,施也。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济漯,瀹,亦疏治之也。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排而下之也。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饱食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勋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尧以不得舜为已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已忧。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已忧者,农夫也。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之。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已。今也南蛮??舌之人,舌声如??。??,博劳也。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曾子矣。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鲁颂曰:戎狄是膺,膺,当而却之也。荆、舒是惩。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蓰,五倍也。或相什伯,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同贾,人岂为之哉?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于是又从而推明之。大人者,治其大人之事于上;而小民者,则共其小民之事于下。在上者劳心以治人,而在下者听治于人。听治于人者,出力以食其上,而治人者则享其食焉。此理天实为之,万世所共由者,故曰天下之通义也。如许行之说,则昧夫理之所当然,务小惠以妨大德,昵私情以害正体,卒归于不可行。且以一人之身,固资于百工之所为,而必欲一一以为之,则是驱天下于一路而已,其可行哉?于是举尧舜之事,以见帝王之治天下者盖如此。洪水之为患,自上古以来,民巢居穴处,至尧之时,犹未可平也。尧既居治人之任,故独以是为忧。忧之如何?举舜以治之而已。舜与尧同其忧,则举益以治山泽,举禹以治水,举稷以播种而已。逮夫禽兽逃匿,中国可耕,五榖熟而人赖以养,则尧舜之所以忧民者,庶几可以少宽矣,而未艾也,盖以谓天降衷于民,而人之有道,所以异乎庶物者,以其有父子之亲,君臣之义,夫妇之别,长幼之序,朋友之信也。方洪水未平,禽兽未远,粒食未播,斯民方皇皇然昏垫憔悴以图其生,固有不暇议者。今斯民既得以饱食煖衣而逸居,于此时而不有以教,则安于欲而不知义,是将与禽兽奚以远?圣人赞天地之化育者也,其忍坐视斯民失其常性,以为庶物之归哉?宜以为深忧也。忧之如何?举契以教之而已。于父子则有亲,于君臣则有义,于夫妇则有别,于长幼则有序,于朋友则有信。此理本具于民之性,非契有以与之,契独开导之,使自得其所有者而已。故尧之言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劳来,言抚循之也;匡直,言正救之也。辅翼,言扶持之也。所以劳来、匡直、辅翼之者,曲尽其道。至其自得之,则系乎民焉,则又于其间举其有德者以为之表。凡此皆圣人吉凶与民同患,至诚无息,天之道也。故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盖以未得其人,则民有未被吾之泽故尔。前称禹、益、稷、契,而此独言禹、皋陶者,龟山杨氏曰:「舜徒得此两人,而天下已治。禹总百揆,而皋陶施刑,内外之治举矣。」古者兵刑之官合为一,观舜命皋陶,以蛮夷猾夏,是其责也。皋陶虽不可无禹,而禹不可以无皋陶,故传位之际,禹独推之,而子夏亦谓舜选众而举皋陶也。夫圣人为天下计盖如此,岂比农夫但为百亩之虑邪?则为之推明大小之分,以为分之以财,谓之惠可耳。至于教人以善,则宏矣。以人皆可以为善,以善告之,故谓之忠。至于为天下得人,则足以成天地生物之功,如是而后可以当仁之名也。以天下与人比夫为天下得人,则犹为易,何也?盖尧、舜未尝有居天下之意也。以天下与人,于尧、舜何有哉?而其所以为难者,所付未得其人,则非天意耳。故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也。「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者。」谓尧之所以为大者,以其法则于天,是以民无能名也。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谓舜诚兆民之主也,有天下而己不与焉。故曰: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玩孟子所言,则尧、舜之用心者可知矣。以是观之,则夫许行之私意小惠,真井蛙夏虫之见耳。既辟许行之说,则又从而救陈相学之之失。盖诸夏者,圣帝明王之道,中正和平,礼义之所宗也。夷狄者,背礼而弃义者也。春秋之法,以诸夏而由夷狄之为,则夷狄之,以夷狄而知礼义之慕,则进之,俾万世为治论学者,兢兢焉,率循其则,以自免于夷狄禽兽之归也。若夫异端之说,溺于所偏,以贼夫礼义之正,则是沦于夷而不自知者也。孟子论许行,目之为??舌之类,至举周公「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之语,而不以为过者,为是故也。夫许行自楚之滕,则固楚人也,而陈良亦楚产也。孟子于许行,则以为戎狄而夷之,于陈良,则以为豪杰之士。然则孟子之夷其人,岂以土地乎哉?以陈良所学者,周公、仲尼之道,而许行之说入于夷狄之归故也。以孟子之言观之,若陈良者,虽未知其所得于圣道何如,要其笃信不回,能自拔于流俗风靡之中者。陈相不能守陈良之学,而自变于夷狄,故谓之不善变。然则陈相虽学乎陈良,未有以得乎良也。使相而果有所见,则谓水必寒,火必热,孰得而变之哉?故举孔子之门人以告之。孔子没,门人执其丧者三年,比及其去,相向而哭,至于失声。此岂可强为乎?是必有不可解于心者矣。门人既归,而子贡独留,筑室于场,又三年然后归,此复何为乎?是必有所从事者,而非他人所得而与者矣。子夏、子游、子张,盖亦圣门之高弟,而欲以所事孔子者事有若。盖有若在圣门年最高长,亦德成行尊者。曰似孔子者,其气象有似乎圣人也。曾子独不可者,曾子有见于圣人,卓然不可及者故也。「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已。」言夫子之道,其为不可几及,如是之明且著,盖其所得者深也。今陈相乃轻背陈良之学,以胥为夷下乔木而入幽谷,舍高明而趋卑暗,是未尝有得于良也明矣。陈相闻斯言,犹未之省也,率言许行之说,以谓使其说行,其效可使天下反于淳朴,凡天下之物皆可齐也。嗟乎!岂有是理哉?有天地则有万物,其巨细多寡、高下美恶之不齐,乃物之情,而实天之理也。物各付物,止于其所,吾何加损于其间哉?若强欲齐之,私意横生,徒为胶扰,而物终不可齐也。故庄周之齐物,强欲以理齐之,犹为贼夫道。况乎许子遂欲一天下之物,而泯其一定之分,其蔽岂不甚哉?孟子应之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斯两言也,足以发明天理之大,不但可以辟许行,而庄周之说并可坐见其偏矣。故曰: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强使巨者细,多者寡,高者下,美者恶,岂非相率而为伪乎?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见孟子。孟子曰:「吾固愿见。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见。」夷子不来。他日,又求见孟子。孟子曰:「吾今则可以见矣。不直,则道不见,我且直之。吾闻夷子墨者。墨之治丧也,以薄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岂以为非是而不贵也?然而夷子葬其亲厚,则是以所贱事亲也。」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谓也?之则以为爱无差等,施由亲始。」徐子以告孟子。孟子曰:「夫夷子信以为人之亲其兄之子为若亲其邻之赤子乎?彼有取尔也。赤子匍匐将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姑嘬之。嘬,共食之也。其颡有泚,其额汗出,泚泚然也。睨而不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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