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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www.shuqv.com,最快更新汪洋中的一条船最新章节!

    我的家世

    每当有人问我来自何方时,我都会告诉他,来自中南部的北港。其实,我不是北港人,我是北港近郊一个偏僻再偏僻的口湖后厝村人。只因我在北港住过六年,它又是妈祖圣地,驰名中外,所以就顺口说是北港人了。

    我小时候,全村只有一百户,现在约三百户。除了两户开小店的,四户当乞丐的外,其馀都是耕田的。因为我们郑家历代务农,识字的人很少,所以也不知从何时来此定居,渊源何处?的确可悲。只听爸爸说:“我的祖父是从箔仔寮搬来的。小时候,我曾听老祖母说过‘我们祖先本来在漳州,有一天出海捕鱼,渔船被台风刮翻了,祖先才泅水到达箔仔寮。’”怪不得,小时候号哭时,妈妈或姊姊都会斥责我们说:“你是在哭你的唐山祖宗吗?”祖母在我未出世前就去世了,所以没有甚么印象。但祖父给我的印象就非常深刻了。

    祖父与我

    祖父离开这世界,虽然已经有二十几个年头之久了,但我却还能在朦胧中寻找到一些属于他的影子。

    因为我一生下来,就有两只与众不同的脚,右脚自膝盖以下,前后左右弯曲,左脚自膝盖以下突然萎缩,足板翘上。所以一坠地,妈妈看到我这个“异人”悲恸不已,当场晕了过去。醒来时,她吩咐助产婆说:“用胎盘压死他!”因为她想得太多太多了,她认为像我这种畸形的人,将来怎么走路?谋生呢?村子里那些身体健壮的人都无法谋生,甚至当乞丐去了,何况……越想越伤心。又说,如父母在或许还不致于饿死,一旦父母都撒手归天,即使兄弟念在手足情份上,要给饭吃,那些嫂嫂肯吗?她再度的晕倒了。后来想著,与其让他将来受苦,倒不如趁现在一无所知时,让他死掉算了。于是,决定亲自下手,可是当著手时,她迟疑了。后来大姊来了,婶婶们也都赶到了,你一言我一语,苦口婆心的劝母亲:姑且让他活著吧!以后如生病了才不管他。祖父知道了,更是口口声声,力求母亲不要弄死我。他安慰母亲说:“一枝草,一点露,天无绝人之路。长大后,嫁个丈夫,儿孙自有儿孙福。”原来他听错了,以为是个女孩子。当别人告诉他,我是一个男孩子时,两步并做一步走,跑进房里,将我抱出来。当著大众面前说:“这是个宝贝,有了他,我们家将会兴旺。长大了,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无疑的,这是安慰父母的话。不过,他也的确把我当做“宝贝”看待。他实在太爱我了。夜里,因他睡在我们的隔壁,所以都竖著耳朵听,生恐妈妈以消极的手段将我饿死。只要我稍稍一哼,他就喊妈的名,哀求著说:“员仔啊!员仔!你要给他奶吃啊!他是个好儿孙啊!”天一亮,就抱著我,在他的房里兜圈子。他最不忍心我哭了,一听到我哭,就千方百计的敲盆子敲桌子,扮鬼脸,拼老命的做一些平常不能做的动作。

    在他及妈妈细心照料下,我慢慢的长大,已能替祖父抓痒,替他拿手杖了。但我不能走路,只能爬。他常用竹子让我抓住,然后牵著我走,我哭,我受不了脚上皮肉的疼痛。因此他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有时当他看到我的脚上裂痕,那两个被鱼尾纹紧绕著的眼眶,也难免湿润了。

    记得有一次,祖父的房子翻修,地基要垫高两尺,因此我们十几个小孩都来帮忙平土。有的蹦,有的跳。小脚像鼓锤,此起彼落。只有我用屁股踏,祖父发现了,流著泪激动的说:“宝贝最了不起,你踏的地最平。”

    我像小鸟一样,慢慢的爬出祖父的怀抱,爬出祖父的房屋。我爬进了儿童的生活圈,除了受到孩子们的揶揄再投入他的怀抱里,让他抚慰外,我像只要冲越海洋的破船,只顾向茫茫的大海驶去!驶去!我未曾想到有这么一天──他,跌倒了!睡进长木箱。

    是个群狗乱吠的夜里,我突然被哥哥的话吓住了。他告诉妈:祖父从床上跌下去了!我坐起来,想到祖父房里,但妈不准我去。第二天傍晚,姑妈和爸爸边把厅里的神座搬出来,边擦著眼泪。晚上我听到大人们放声大哭,但没有一个人肯告诉我,他们哭的理由。过了一夜,我发现祖父躺在厅堂右边,全身盖满白布。我爬了过去想同他讲话时,二姊强把我背出去。我当时一直不了解这意思。出葬那一天,我看到门口中央有个棕色的长木箱,大人们爬著绕圈子,当我看到妈妈穿一件白衣也跟在人后面爬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堂兄马上把我抱到邻居家里,不让我再看下去。

    自此,祖父别了。原来他是睡在那长木箱被抬走了的,那时要不是我是一个未满六岁的小孩,我不知要怎样的悲伤呢?走了,一位只有付出而无报酬,只有牺牲而无享受的老农夫。慈祥,安宁的长眠了。留下些什么呢?只留给他一大群儿孙的尊敬与怀念。

    被我折磨的人

    谈到我的妈妈,我很想哭,也很愉快。因为虽然我不断地带给母亲麻烦,伤心,使她几乎悲哀过度而死。但我却高兴著,因母亲由于能够承担抚育我的工作而超越一般母性的伟大。不管在何时何地,我都会为母亲的精神而感到骄傲。

    妈妈姓李名员,是一个平凡的乡下人。没有上过学堂,一个字也不认识。但她仁慈、和蔼、能干。她二十四岁时嫁给穷爸爸,到四十四岁止,膝下已有了十二个儿女。在这一大群孩子的折磨下,使她满脸深沟,老态龙钟。尤其为了我,她几乎没有勇气活下去。在我出生以前,三姊生病了,只因家贫如洗,无法延请医生,结果就这样不幸夭折。母亲在痛失爱女之馀,加上生个“畸形儿”的打击,其悲痛可想而知。怪不得自我出生后不久,她的视力就不如从前了,以前她能绣花,做老人家的“三寸金莲”。然而,自从我懂事以来,她不能再刺绣了,连穿针线都要叫我们来做。

    我是民国三十三年出生的,生时正是盟机炸台湾最频繁的时候。白天我的母亲要背著我到野外去躲避空袭,晚上灯火管制,每当母亲摸索到我弯曲的脚时,就唏嘘泪下,她决定,无论如何要医治我的身体。不管花多少心血,多少金钱,只要她做得到,甚至当乞丐婆讨饭,也要让我与一般人一样地站起来。不久,日本无条件投降了,台湾又回到祖国的怀抱。母亲开始背著我到处去访名医。有时趴在妈妈的背上好几个小时。她走在很远很远的路上,太阳晒著我们,妈妈背上的汗水湿透了我的胸襟。抱著满怀的希望而去,但每位医生都是同样的一句话:“是先天性的畸形,现在还没有办法治疗。”可是尽管所有的人都这么说,尽管除了徒劳往返,浪费金钱外一点收获也没有,她却不气馁。她曾说过,只要能把我的脚治好,无论上刀山跳火海她都干。所以她背著我,一家又一家,一村又一村地跑遍附近所有的医院。希望越来越渺茫了,但在未绝望之前,她仍不会放弃任何一丝的希望;就是在完全绝望之时,她也会祈祷著奇迹的出现。

    当她听说城里的医生比较高明,也许能够医好我的脚时,她那条背巾再度把我“捆”在她的身上。因为是要到城里去,所以不能再长途背著走了,只好到车站来乘车。等车时,往往招徕无数的“观众”,有些小孩子会莫名其妙的骂我,笑我。每当我要“还报”时,她都阻止我说:“不要理他们。”她自己却淌著眼泪。就是在路旁或在桥下避雨,她也常常“莫名其妙”的望著我掉泪。

    妈本来每隔一年或两年,至多三年就生一个。但我与大妹却相差了六岁之多。当她腹部挺著“大妹”,背上背著我时,我已经知道了害羞。每逢将我放在显明的地方时,我会自己移到偏僻的地方去。见到医生时就一直心跳,因为他们会摸遍我弯脚上的每个“细节”,有时连裤子也要脱下来。更使我难过的是:妈妈每次说明我的出生经过,就会在大家面前痛哭流涕。她经常用她那双温暖的手压住我弯曲的部位,企图弄直它,一直到我叫痛,才淌著泪放松。听说在我婴儿时期,她也曾用竹片夹过我的脚。但有啥用?诚如所有郎中所说的,天有意安排我这样,不患一种缺陷是养不活的。那么,为什么不看开点?如果只为了医治脚而把一切该做的都耽误了,那么最后即使有了健全的身体又有何用?这躯壳祇不过是能多养几只臭虫罢了。或许妈也悟出这个道理。当大妹出生后,她不再背著我到处去求医了。不过,她仍然相信一些江湖郎中的话,经常回到她的娘家去捕海鲜。因为她是渔家女,未嫁爸爸时,朝夕皆在海边“作业”。所以捕海鲜是她“本行”,每一次回来都是挑得扁担弯弯的。

    有时候,人家告诉她,吃什么青草药对骨骼很好,她就到坟场,山边或海岸去寻找。找回来时,要切,要煎……她蹲在两块砖围成的“炉”前吹火,等药罐里的水减到一定的份量时,才给我喝。有时药味太苦了,说什么我也不喝,甚至牛脾气一发,不管那碗妈妈花了多少心血才得来的药,就往地上一摔,摔得粉碎。她每次见到这种情境,都气得两手直抖的冲过来。但却不忍打我一下,往往只有抱紧我流著泪说:“要不是你的脚这样长得‘不像人’,我也不会让你吃这些难以下咽的苦药。”

    妈妈对待她的父母很是孝顺。记得她曾说过,她小时候常跟外祖父去挑蚵,一个人一担。她往往顾虑到老父的体弱,所以都先挑著担子跑,跑了一段路后,再折回去替外祖父挑那另一担。外祖母的衣服、鞋子都是母亲替她精制的。她对邻居很好,只要有人需要帮忙,她一定放下自己的工作去帮忙人家。她虽然未学助产,但全村百分之九十九的婴儿都是她接生的。她受到大舅的熏陶,所以草药的名字懂得不少。经常有人请母亲替他们找草药治病。她尤擅长看小孩子的百病。大凡麻疹、惊风、水痘、咳嗽、腮腺炎种种……她都精通。那些未曾受教育的农妇,一有事就来请教母亲。有一件事,我一直认为母亲愿做外,没有人会做的。就是有些邻人的小孩,要是眼睛红肿时,就抱来给母亲医治。妈妈都用口含著花生油,以舌头去舐婴儿的眼睛,不分贵贱,母亲一视同仁。不但不收分文,如果家里有零食或玩物,还会送一些给那些生病的小孩子。

    妈妈就是这样默默地献出她的光与热。

    我的父亲

    爸爸的名字很土,但很有趣,叫豚批。他和妈妈无论地位、智慧、学识、为人、处世,都很相配。不识字、老实、健壮、乐观进取,经验丰富。

    祖父是个以穷出名的人,除了一块碱田,一间茅庐外,就是一大群的儿孙,爸爸是老大,他有四个兄弟和三个姊妹。其中大姊和小弟都因生病以致轻微的跛脚,所以负担更重。八岁时,就到外婆家当长工,替舅舅放牛,直到十四岁,才转到山上去做苦工,割草喂牛的,每当那些制纸的师傅去吃饭或休息时,他就利用机会拼命地学习。因为制纸必须拿很重的纸帘,然而他力量有限只能勉强的提起来,往往把纸帘摔坏了,就受老板痛骂一顿。但爸爸却不灰心,偷偷地,辛勤地练习。皇天真是不负苦心人,他成功了。不到二十岁就学会了捞纸,于是他升为三流手,数年后他又升为二流手,最后他成为制薄纸的高手。可惜,机器发达后,此种技术已经用不上了。

    在困苦的时候,爸爸曾经挑过土,当过樵夫,做过筑路工人,做过地瓜签的买卖,驾过牛车替人搬运,所做的都是一些粗活,怪不得爸爸的身体一直都很健壮。

    当我出生时,爸爸正好被日本人征去修筑飞机场,所以许多人都替我担心。说爸爸一回来,看到我这个样子,一定会把我丢出去的。但事实却不然,爸爸知道我的脚后,不但不嫌弃我,反而比对任何孩子还要照顾得周到。

    爸爸和妈妈一样,懂得许多经验。他知道何时会刮风,何时该播种什么作物,知道何种天气会下雨,何种天气会下霜。所以邻居要晒地瓜签,都来请教他。有些不会“叠草堆”的人,也来请爸爸去叠。甚至牛车陷入泥沼中也来请爸爸去帮忙,村中如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更都请爸爸去调解。然而爸爸也只不过是一位朴实的农夫。除了我,除了他的朋友,以及有限的村民认识他以外,其他的人则茫然。

    爬的开始

    我和常人一样,八、九个月的时候就会爬了,只是我爬的岁月很长,一直无法站起来走路。母亲走到那里,我就爬著跟到那里。她煮饭时,我就帮她填燃料,照顾饭菜。补衣服时,我就坐在旁边,帮忙穿针引线。到邻家去时,我就投在她的怀里,让她抱著去。邻人要摸我的怪脚时,我就把脚藏在母亲的大衣里。有时她到外面去,我就独个儿在家园爬著。我低著头,像野兽一样的,用手和脚爬著。我爬过雨天的泥巴,爬过夏日的热沙,还爬过冬天的霜雪。爬著!爬著!我数著那些被遗弃的石子、瓦片、木屉、扫帚……。嗅著粪便,以及各种尸体的臭味。我看不到别人轻视的眼光,但我听到野孩子追逐的脚步声,听到一部份父兄劝导子弟,不要欺侮残缺的可怜人。每当爬得难受时,我便想著:“何时我才能解脱这酷刑呢?难道我的一生注定要这样受苦吗?”

    晚上,邻居的孩子们,都蹦蹦跳跳的去玩捉迷藏。我只好呆在他们的旁边,分享他们那份欢笑。偶而也会默默地爬到草堆旁去捕捉那闪闪发亮的萤火虫,或爬著追逐在天上飞翔的蝙蝠,牛粪龟。

    小时候,我最喜欢到湖边游玩了。我们村子中间,有一个大湖。全村的鹅、鸭几乎都在此湖过活的。每当傍晚时分,二姊从田里挑著牧草回家时,就会带著我到大湖边来。每在此时,湖水是平静的。一群又一群的白鹅,从岸的这边,游到岸的那边。几只刚从田里回来的水牛,绑在岸旁不断地潜水摇头。对岸的阔叶树,穿梭著归巢的小鸟,月儿躲在树梢微笑。二姊常教我喊:“鹅来!鹅来!”或“小朋友来!小朋友来!”当我喊这声时,对岸也像似有人这样喊著,那应声是那么地遥远,那么地使人怀念。

    老人与猴子

    祖父被人抬走后的一个傍晚,当我与妈在谷仓下捡地瓜签里的杂物时,有个老年人推著一部脚踏车。车的前面载著一只小猴子,后面放著一个小木箱,推到我们的身旁时,将车子放妥。把眼镜拿下来,一直看著我的脚。我赶快爬到母亲的背后,抱著她的颈子,深恐被他抓去。当时那只猴子正拿著一根香蕉吃。香蕉给我的诱惑太大了。因为我小的时候,从来没有钱买零食。如果想吃点心的话,只好选一些小地瓜。放在炉里烤。所以香蕉给我的魅力很大。老人可能洞穿我的心意,就从小袋里拿出一根香蕉给我,我踌躇著不敢接受。妈妈说:“别怕,他是好人。”于是妈妈接过来给我。吃完后,我一直看著那只猴子。它穿著一件绿色的上衣,红色的裙子,头上还戴著一顶小花帽,纯粹是一身走江湖的打扮。我问老伯说:“他是人还是猴子呢?”他说:“你!猜中了,再给你一根香蕉。”实在很难猜,因为我从未见过这种怪物:“手上有毛,眼睛红红的,但却极像人,也穿人穿的衣服。”我靠近猴子,然后问:“你要吃地瓜吗?”它没作声。很像聋子,又像哑巴。我以手碰著它然后说:“地瓜给你吃好吗?”它还是沉默无语,只瞅我一眼,并把手上的香蕉递给我。我肯定的说:“它是人!”他又把手伸到袋子里去,取出一根香蕉来给我。我很得意,以为猜中了,想不到等我把香蕉吃了,他才说:“你猜错了,它是一只猴子。可是你很聪明,照理它应该是人才对,因为它很伶俐,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小猴子。”

    他和妈妈讲了许多话,我只记得妈妈告诉他,我的爸爸不在家,要到晚上才回来。他一直坐在谷仓旁的竹椅上。晚饭就在我家吃的。吃饭时,他曾经告诉我的爸爸说:“像他这种人,最好让他到外面奔跑奔跑,或许更有帮助……”我看到爸爸点点头。

    那晚,我很早就上床。上床之前我还看看那只猴子,它竟然懂得把手放在眉头,向我道别哩!当我迷迷糊糊之际,母亲推门进来,好像满腔的话要告诉我。但当她摸到我的头时,突然把身子转过去。我叫了出来:“妈!你在哭吗?”“没有……。”“不啦!妈你为什么要哭呢?”我最怕妈妈哭的了,不知怎的,妈妈如流泪,我的心就很疼。她恐怕忍不住悲哀,所以速将被单帮我盖上,然后急忙地离去了。

    流浪(上)

    第二天,当我醒来时,一看,糟糕了!一切都变了。天花板是那么洁白、墙壁、窗户都是那么美丽。那里像我家呢?看看墙壁、贴满著美丽的图画。有西瓜、香蕉、人头、风景都是维妙维肖。我在作梦吧?这是什么地方呢?我爬起来一看,身边竟躺著昨天那位老人。那猴子也正睡在老人的身边。我想:我怎么会跟他们睡在一起呢?是被他偷抱来的呢?还是父母将我送给他的呢?或是像姊姊所说的被“摸头颅的骗子”拐走的呢?听姊姊说,有一种摸头颅的人,他们用手往孩子的头上一摸,那孩子就会迷迷糊糊的跟著他们走。最后,走到适当的场所,就把小孩子的心肝挖出来……。想到这里,我惊惶失措的号哭了,他醒来了,很温和的说:“乖孩子!别哭!我会买许多好吃的东西给你吃,许多新衣服给你穿,还要教你念书,写字……。”我摇著头喊:“我不要!我要妈妈!我要回家。”他笑著说:“你瞧!连我们的丽丽都在学你呢!”我看看那猴子,果真把两只发毛的手左右摆动著,头也不断地摇著,我差一点笑出来。后来,他用种种的方法使我忘了家,忘了哭泣。使我喜欢跟他一道儿去卖药。当然啦,首先那几个夜里,我一直没有睡好。后来,由于赵老伯的确很疼我,丽丽也相当有人性。所以,我认命了。

    这天,他又把袋子、箱子、手杖等器具放在车上,再抱我坐在箱子上。然后载著我们,经过了一片绿油油的田野后,来到一个桑竹密布的乡村。我们在一棵榕树下停了下来。把箱子摆在树干旁,我坐在箱子边,他用手杖敲著锣。不久,观众三三两两地围拢来。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人,我大哭了一场。但他一直哄著我跟他合作,不要流泪。我忍了好久,才把抽泣声压了下来。他与丽丽卖力地演著。观众们越来越多。当演到最精采的时候,赵老伯要我打开箱子,拿出那些贴有猴子标记的瓶子。一拿出来,大家你一瓶我一瓶地抢购著。不多久,卖了好多钱。散场后,老伯很是高兴,摸摸我的头说:“很成功!走吧!我带你买新衣服。”于是他载我去一家百货店。那百货店是我从未见过的,里面衣服应有尽有。他替我买了两套;一套是绿色长袖的,另一套是棕色的。除了买衣服,吃饭外,他还买了几本书:一本是牛郎织女,三集梁祝,二集陈三五娘。还有一本是汉文读本。

    那天晚上,我作了一个恶梦。梦见二姊被狗咬伤了腿,流著血,也流著泪。血和泪滴在我的身上。顿时,像洪水般地把我淹没了。我狂呼救命。梦醒时,原来是那只小猴子偷撒尿,把我的被单弄湿了。我再也睡不著了。从窗口望去,老牛拉著牛车,向有太阳的那边拖去。村姑打扫著院中的落叶,蜜蜂嗡嗡的散开了,茅屋下的母鸡,格格地叫著小鸡。使我想起爸妈,他们会不会同样地在远方呼唤我呢?看著上天,眼泪簌簌地落下来。他安慰我,要坚强一点,不要成为温室里的花。当时我不懂什么叫做温室里的花,所以他解释过好几遍,也举过好多好多的例子。

    流浪(下)

    有一天我一直想家,一直吵著要回去。哭了好久,他也劝止不了。最后,他一边看著挂表,一边说:“你赶快把衣服穿好吧!”我破涕为笑地问:“要带我回去了吗?”他随便点一下头。我马上擦干眼泪,穿上外套。他蹲下来背我,一手提著木箱,一手抱著我的屁股。我问:“伯伯!你的车子呢?”“卖了。”穿过人群后,他在一家窗口停下来,与一位大女孩不知谈些什么后,就把东西一一搬进汽车上。从前我不曾搭过这种车,感觉上比家里的牛车舒服多了。下车后,他将我、丽丽、箱子放在路边。走进车店去选了一辆新自行车,及一辆一轮车。我不知道他买那辆一轮的小车是干什么的,眼巴巴的看著他发呆。他再度将我们载到一棵榕树下,风不断地把枝头上的黄叶吹落下来。赵老伯用脚踢开地上的枯叶,用拐杖头在地上划了一个大圈,接著锣声又响彻云霄,小孩子拉著大人的手,戴斗笠的农夫,三五成群的围过来。见了我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野孩子大声的喊著:“跛脚来了!跛脚来了!大家来看跛脚的怪脚。”他嘱咐我,不要理他们,真正的尊严,绝不会受到他人的几句恶言而灭减的。我有点不高兴地问:“你不是说要带我回去吗?”他说:“怎么不是呢?但我们也要沿途演回去才行呀!”我不再说话了,只有看看观众,那天人很多,简直数不清。节目开始了,我打鼓,他说了几句开场白后,就与丽丽跳起舞来了。接著跳绳子,猴子的举动,老人的滑稽相,使大家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演完,他取出一根香烟给猴子,它坐在凳子上,猛吸著。烟雾还不断地由它的鼻孔里冒出来,真有意思极了。大家拍手,呐喊,吹口哨,简直惊天动地。他趁此高潮,令丽丽捧出一个盘子,一摇一摆的走到观众前面。我看到似雨,似树叶的钱落在盘子上,一盘又一盘地装满一袋子。最后老人把那顶黑色的大礼帽脱下来,鞠躬说:“谢谢!谢谢大家!现在为了答谢诸位,我请丽丽表演一场精采绝伦的特技。”说完,他推出那辆独轮车,稳稳的放在场边。丽丽小心翼翼的爬了上去。坐定后,老伯轻轻一推。真是太妙了,猴子竟能够骑独轮车,它小心的踩著踏板,用屁股来控制转弯。这项表演,真把大家骇得目瞪口呆。绕了几周后,它由车子上跳下来,眼睛不断地东张西望。可能也正同人一样,在享受著花尽心血所得来的成果吧?观众疯狂地拍手,我也由衷的佩服这只猴子。更体会到天下无难事的道理,只要勤学,猴子都能骑一轮车。何况万物之灵呢?

    那次,我也上场表演一下倒立走,变了一套生疏的魔术。因为成绩不太好,所以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记得散场后,许多观众还不肯走,围著我们,逗著丽丽玩。直到天黑了,才依依不舍的离去,我照旧坐在箱子上,让他推到一间很漂亮的瓦屋。在我家乡,除非最有钱的人,否则是住不起这种用砖头盖成的房子。就拿我家来说吧!我家有五间茅屋,都是用茅草盖成的,墙壁是由粪土刷成的。记得厅堂中间,大梁已经弯了,哥哥用一枝大柱子,暂时支持著。每逢下雨天,房里就像屋外一样湿漉漉的,每在此时,妈妈就命哥哥或姊姊到厨房搬盆子或大碗来接水。所以我对那瓦屋,印象很是深刻。那晚,吃得很好,有鸡腿、猪肉,还有很多我不曾吃过的东西。离家后,那晚吃得最饱,比“过年过节”的“通货膨胀”还厉害。难怪睡到半夜,一直无法入眠,肚子咕噜咕噜地响著,打出来的呃,尽是一团酸气,肛门开始忍不住了。我告诉他:我要大便。他不敢迟延,爬了起来。可是正好没电。我急著,他摸索著袋子找火柴,但我等不及了。一阵难过,流汗后,我正要告诉他忍不住的当儿。哗啦!哗啦!我惨了,不可收拾了。最后,他找到了火柴,一划,火光照著我脚下的那一片屎尿,我满脸发烧,窘得无地自容。他带我去洗澡间洗濯,换衣服。不久,我的肚子好受多了,但却苦了他。他汲了一桶水,把地上的东西,一一抹干净。还帮我洗涤那件臭裤子。但他并没有对我发脾气,只劝我,饮食要定时定量,不要过份,也不要不及。

    一夜过后,我全身无力,动都不想动的躺在床上,他经常拍拍我的肚子,摸摸我的头,丽丽也时常这样做。数日的休息后,我们又开始流浪了,他教我更多的魔术,更多的民谣,也教我不少的功课、俗语,又教我一样新鲜的玩意!拉胡琴。

    屋漏更遭连夜雨

    日历上的纸,一张一张的丢进泥土中,腐烂、消失。我与那人奔走江湖,也逾十三个月了,此其间,因他不肯放松的带著我奔走天涯,受风吹雨打,受小孩们的讥笑、揶揄。所以我曾恨过他,也曾偷偷地想溜回家,甚至怀疑他是“摸头颅的骗子”。然而,他对我确实帮忙不少,他让我得到许许多多的智慧,学到好几样技术。他可以说是我启蒙的恩师。我的人生观与他有密切的关系。他是开朗的、仁慈的、富于经验的、了解世故、熟悉人间冷暖的。

    有一个晚上,他计划著明天的节目:第一节──我拉胡琴,他唱孟姜女哭倒万里长城。第二节──丽丽骑独轮车。第三节──我变魔术。第四节──我倒立走。第五节──他与丽丽跳绳。第六节──丽丽抽烟。第七节──我盲目射击。第八节──三人一起演三傻闹世界。第九节丽丽与我表演钻火圈。那晚,他心血来潮吟了好几首古诗,也教我背了几段书。其中如:“屋漏更遭连夜雨,船破又过对头风。”“黄河自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枯木逢春犹再发,人无两度再少年。”“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人生似鸟同林宿,大限来时各自飞。”都是我最喜欢的,也是印象最深刻的好句子。

    第二天,一到街上,人很多,他们熙熙攘攘,正准备著过重阳节。我们在庙前的一棵大树下排场。观众很多,几乎把庙的广场塞满了。演到丽丽骑车时,有一位阿飞,走进场来,小声的向老伯说:“有钱吗?拿几十块来吃饭吧!”老伯告诉他:“刚刚排下去,尚未赚到钱,等一下吧!”他脸上变得很难看:“几十块也要等吗?如果等不到,那我不是得饿死了吗?”老伯说:“老兄!别气吧!你也该同情同情我们出外人。”他凶巴巴的问:“你到底给不给?只要你说一声。”“我实在还没赚到钱……”他呵著:“好!那请你即时离开这里,吃水果都没有拜树头。”这句话表示,他是此地的“地头蛇”,要排在这里赚钱,先要“孝敬”他。但赵老伯也是硬汉一条,怎肯吃亏?结果动起武来了,两人扭成一团,我吓得嚎啕大哭起来。最后,来了几个军人,把他们带走了。临走时,他一再告诉我,不必怕,不久就会回来的,可是,我在那里足足等了三个昼夜,却毫无他的人影,我紧张、我害怕,我成为无家可归的浪子了。

    还好,袋子里还有些钱,饿了的时候,就爬到小摊上吃面,晚上累了,就在庙宇里睡觉。第四天,老人还没有下落,我越来越惶恐。心想袋里的钱如用光了,要怎么办呢?突然,我想到学老伯,继续演戏赚钱。所以那天中午,我和丽丽继续在那棵大树下排场。那天,观众也很多,他们都很同情我,铜币像雪花般的落下来。很多很多,满地都是,简直数不完。正高兴有那么多钱时,前面突然发生一场大火。观众都跑去救火了,然而却有两个壮汉没走,很热心的过来帮忙我们收拾金钱。收完后,趁我收拾其他道具时,他们开溜了。一转眼,连喊叫都来不及,就不见人影了。当时我无助的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老伯被带走了,钱也被窃光了,只剩下猴子一只,独轮车一辆,要我怎么办呢?又怎么不叫我伤心欲绝呢?

    继续流浪

    然而在一段漫长的痛哭后,我竟疲倦地打起瞌睡来了,朦胧中,前面突然出现了两位卖“杂细”(杂货)的妇女。较年轻的那位正挑著一担篮子,较老的那位则拿一枝长尺,两人姗姗而来。当来到我的身旁时,将扁担一横,两人坐在扁担上休息。见到我:“你的脚是父母生成的吗?”我无力的点点头,她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困难?经她一问,我又哭了。我把失窃和赵老伯被带走的经过,告诉她们,较老的那位,红著眼眶说:“实在太可怜了,那些天杀的,一定会不得好死的!”较年轻的那位,思索了一下说:“干脆和我们走吧!”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和两位妇人继续流浪。她们把所卖的梳子、色线、钮扣、头巾、缠脚布及一切日用的装饰品,全部放在一篮,猴子也放在另一头。她问:“猴子会撒尿吗?”“会。”她一听我说会,急著说:“那不行,泡尿了,没有人要买的。”我微笑著说:“不!不!它在篮内不敢撒尿的。”她们两个人轮流挑著我们。一村又一村,一个角落又一个角落去表演,去叫卖。

    贫病交迫

    自从离开了赵老伯,我的心神一直不愉快著,对我的未来也不敢多想。还好那两位妇人对我还不错。吃、穿不愁,只是她们也是乡下人,没念过书,土土的。不如意的话,两人也会吵嘴,甚至互相揪头发。有一次,两人吵架,就摔猴子骑的独轮车来出气。不过和好的时候,买鱼买肉,吃得眉开眼笑。我们跟她们流浪以来,虽然她们不会表演,只由我与丽丽表演,但还真不错。生意虽不能像从前那么好,可是仍然可以过得去。然而,好景不常,自从走到某地,收入突然下降,传说正流行著一种疾病,患者忽冷忽热。知道此事后,我们立即搬到另一个村庄,本来以为转到另一村会好一点,那里知道越转越糟糕,最后连大伯妈也传染到了。我永远记得那些日子,生意很差,茫茫人海,告贷无门。没办法只好将独轮车等变卖来请医生,才把她的病治好。然而,观众越来越少,收入一天不如一天。最后不得不离开那个乖运的村庄,三人狼狈的向另一村迈进。

    二伯妈死了

    路上我一直默默地想著,到了另一村庄后,一定可以和以前一样──铜币像雨、像树叶一般地掉下来。所以暂时啃馒头,也算不了什么。当走进村庄时,锣鼓喧天,家家户户杀鸡宰鹅,热闹非凡。可是从村口一直问遍了整个村子,没有一家肯把空房间暂借我们过夜的。就连要借他们的空牛栏、猪圈、或屋檐也不准。莫可奈何,只好找到庙宇来。本想借住一夜,那知正逢过节,妇女一个接一个挑著篮子,带著丰盛的三牲九礼来祭拜。七嘴八舌,吵得不得安宁。广场上还围著看戏的人群。刚刚还想表演一番,但细想一下,这是多馀的,这种村子,九条(吝啬)到这种地步,表演也没有用,因此取消了,只静待明天赶快离开这吝啬的村庄。所以随便在庙后的草堆歇了下来。停妥,我们才发现有一群乞丐也背著菜笼、乐器、饭囊停在那儿,准备过夜。二伯妈说:“这年头,真倒霉,谋生实在不容易,不如归去吧!”她问我要不要回家。我知道她是故意问我的,她早就知道,我是一个有路无家的人,是个断线的风筝。但她却又正经的说:“我带你回去吧!”“去那里?”“苏州。”这话使我想起了往事,想起祖父跌倒的一个黑夜,当我请二姊唱山歌。我告诉她,祖父临睡前都要唱山歌给我听的。二姊告诉我:“祖父再也不会唱歌给你听了。”“为什么?”“他去苏州卖鸭蛋了。”因为不懂这句话所指的意思,以为祖父真的是到苏州卖鸭蛋。所以,我告诉二伯妈:“那好极了,我还可以找我的祖父。”她俩相对而笑了。

    那天夜里,旁边横著一大堆的乞丐,有的臭头,有的烂脚。还有一些生疱流脓的,真是臭气冲天。加上草堆很脏,蚊子很多,浑身被抓得浮肿,实在难受。好不容易才挨过那痛苦的一夜。公鸡叫了。我们整理行装。早上有点凉意,所以我穿上一件长袖的外衣,跳进篮里,她们还是轮流挑著。刚离开村庄不久,远处传来一阵“抓贼”的喊声。望去,一群乞丐正朝著我们赶来。有的拿扁担,有的拿棍子,有的背饭桶。一追上,不分青红皂白的翻看篮子,说我们偷他们的东西。很不幸,真的在猴子的绿衣中找到了两块五毛钱。以及一些食物。所以,他们更加放肆,大家抢著篮内的日用品。有些人还用棍子打丽丽。二伯妈火了,看到他们不讲理的态度。把脸一翻,杀气腾腾,抽出扁担,尽平生之力,往一位大汉的手臂劈将下去。只听得“嗳哟”的一声,其手已经动弹不得了。有位乞丐婆像疯妇般地拿起大砖头,向二伯妈投来。竟那么巧,不偏不倚地打中她的要害,哀叫一声,二伯妈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了。闹事的乞丐们见情形不对,个个抱头鼠窜,消失得无影无踪。

    坎坷之路

    二伯妈死后,大伯妈一直怀疑著,说我是个不吉利的人,是颗煞星,认为和我在一起的,都会受克。因为她想到赵老伯的被抓,二伯妈的非命,所以她突然对我冷淡起来。可能因为这个缘故,一天夜里,她把我遗弃在一个荒郊野外。

    那是一个风萧萧,月光微弱的晚上。当我梦醒时,忽然发现大伯妈不在了,而且只身躺在地上。我慌了,这不会是梦吧?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大伯妈到底是那里去了呢?我嚎啕大哭起来。还好在寂寞无助的时候,丽丽来了。抱著它我又是一场大哭。难道这就是“人生似鸟同林宿,大限来时各自飞”的写照吗?

    望著眼前的那条路,荒芜一片,无边无际。啊!漫长的路!坎坷的路!何时才能爬到路的尽头呢?然而,不管路有多么崎岖,多么漫长,路上荆棘如何密布,我还是必须面对现实,鼓起勇气,咬紧牙关,向前爬去的!

    大概是个十一月的天气吧?天是昏暗的,风是冰凉,路的两旁都是刚收割的稻田,木麻黄的叶子被风刮得休休作响。那条路好像很少人走过似的,上面长满了针也似的草尖,爬在上面,手脚都刺得红肿、滴血。爬著!爬著!天已黑了。我爬进稻田里,找些稻草,在路旁做了个窝,和丽丽躺在窝里。晚风吹来,有点冷,把身子缩成一团,拉一拉缺扣的衣袖。要是那些衣服,没有被乞丐们抢去,或许也不必如此受冷吧?肚子开始饿了,从昨天到现在只吃过一次。想到被抓的赵老伯,被击毙的二伯妈,两位小偷,以及在家的父母。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伤,痛哭流涕起来。丽丽瞪大眼睛,拉著我的手,充满著同情,安慰的表情。唉!“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乞丐也有三天的好运,惟独我,重重遭遇,遭遇重重,难道这是上天要考验我吗?辗转反复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才含泪睡去,刚刚入睡,便被一阵大风惊醒,醒来突然感到左手臂痒痒的,而且还有东西蠕动著。定神一看,糟了!有一段巨蛇的尾巴正露在袖口上转动著,我吓得手脚酸软。然而真想不到,当时我竟有那么大的胆子,立即抓紧左肩的衣服,再将左手往下垂直,微微地左右摆动,最后它才依依不舍地滑下来。那时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它被我摔下后,急速的钻到草丛里去。我用衣袖擦去额上的冷汗。天虽还未亮,但我再也睡不著了。心有馀悸的静坐在那儿,等待著另一天的开始。

    大阳出来了,丽丽揉揉红冬冬的眼睛,像孩子般地坐在地下撒赖。我知道它一定是饿了,因为我也很饿。这有什么办法呢?离村庄那么遥远,路的两旁,尽是一望无际的稻田,树皮是硬的,稻草是枯燥的,吃什么呢?我开始埋怨大伯妈,她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离开我。可是埋怨别人有什么用呢?除了增加内心的痛苦外,实在无济于事。赵老伯也曾教我背这段名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路是人走出来的,成功是奋斗出来的。”再爬吧!反正饿著肚子等著奇迹出现,不如爬向前去,寻找另一个希望。是故我拉著丽丽的手,哄孩子般的说:“我们继续走吧!前面有好吃的,好玩的东西哩!”说完,我自己先爬了。一会儿,它也跟上来。露水沾满双手与两脚,草尖不断地刺著皮肤。肚子越来越饿,饿得几乎走不动了。忽然,我看到丽丽在吃青草。为了活命,只好跟它学。抽几根塞进口中,硬帮帮的叶子,那里是想像中的那么好呢?粗糙、苦涩、恶臭,尚未吞下去,肚皮一动反刍般的呕了出来,泪水也迸了出来。爬近稻田,探头到田沟里,吸几口污水总算是解决了一餐。

    后来我才发现有一种草根比较甜,不但没有恶臭而且也不太粗硬,所以在那段爬行中,我就嚼这种草根来过活。当时,我像牛羊一般,爬的时候爬,饿了的时候就嚼草根。排出来的东西,就像牛粪、羊粪那样。

    可能嚼草根,喝脏水,营养不良吧?否则以前都是晚上睡觉,白天爬行。现在怎连白天也昏昏欲睡?有一天我浑身无力,再也爬不动了,软绵绵的趴在地上,不知不觉地睡著了。直到被蚂蚁咬痛了,才渐渐苏醒过来。醒来一看,丽丽不见了。我著急万分,拼命喊著“丽丽!”“丽丽!”辽阔的田间,遥远的村庄,我的喊声消失在无际的彼方。天地悠悠,丽丽那里去了呢?我的声音越来越沙哑。心想:“它是饿死了吗?是被狗吃掉了吗?”一切不幸的预感都来到我的心上。我懊悔刚才没有坚强的撑下去,为什么要贪睡那一刻呢?可怜的同伴,要是它死了,我尚能活下去吗?想到此,泪水沿著双颊流了下来。正在苦闷,悲哀,无助的当儿,从模糊的视线中,突然发现眼前头来了一团黑影,这黑影带给我无限的兴奋。不管它是丽丽,是人或是其他的动物,对我当时的环境来说都是有帮助的。是故,我精神大为振奋,大著步地往前爬去。梦样的事情发生了。是丽丽!它正朝著这边走来,手上还拿著东西,原来是拿了两个地瓜。它一走到我的跟前,就把地瓜递过来。接过地瓜,连皮都来不及剥,就狼吞虎咽的啃起来。吃完,我的精神百倍,因为除了肚子不再那么空虚以外,我深信前面有食物,我不会饿死了。所以我提起勇气,继续前进。它走在前面,走得很快,我几乎赶不上。最后我们果真来到有地瓜的地方,丽丽挖地瓜的手法相当熟练,一下子就挖出一条。不久,又过到了花生田。有地瓜,有花生吃,对于生存的信心更加坚强了。

    自从离别大伯妈后,我吃尽了一生中最痛苦的境遇。草行露宿,嚼草止饥。也不知道遭过多少寒夜暴风的袭击。然而阴霾再浓,阳光总有出现的一天,有一个傍晚,我突然发现路的尽头茂密的森林上,浮升著袅袅的炊烟。我抱著丽丽大跳起来!心想:就要得救了!村子!村子就在前头了。于是我们加快脚步,向丛林那边迈进。

    然而过份的生吃地瓜与花生,肚子开始作怪,咕噜咕噜的叫个不停。不久开始下痢了。力气顿时大减,四肢懒散,口干喉渴,吃了地瓜、花生就下痢,不吃,口又干又渴。望著四周,尽是花生,地瓜叶子。天上虽然乌气一团,却毫无下雨的迹象。我不断地用舌头舐著嘴唇,水啦!水啦!我无时无地不渴望著水。天啊!要是再过二天这种生活,我非渴死不成啦!一步比一步难爬,望望村子,眼看就要到了,然而却好像越爬越远。

    最后当我爬到一棵树下休息时。树的前方出现了一个大池塘,我叫了起来!“水!水!”我渴望已久的水!终于被我发现了。我滚进水塘,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猛吸著,好像一口气要把所有的水喝光似的。肚皮慢慢地向下凸出,正当要爬起来时,手脚都不合作了。于是索性趴在岸边休息。结果,我竟不知不觉的睡了。

    得救

    趴在水边,不知经过多少时候。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一块泥土狠狠地打在我的背上,原来是岸上的小孩子丢的。他们一见到我用力的支起来,吓得到处乱跑,边跑边喊著:“鬼来了!鬼来了!”见到我挣扎上岸时,他们才慢慢地围过来,问这问那。其中有一个问:“这只猴子是你的吗?”“是的。”“它刚才到我们的果园偷香蕉吃,被我们赶来的。”最后他要求我,把丽丽卖给他,我想:“丽丽与我相依为命,怎舍得卖给他呢?”然而想到那孤独,可怕,艰辛的生活,又使我心寒。正在犹豫时,远方来了一位美丽的中年妇人,她是来唤她的孩子(要买猴子的那位)回去的。当她见了我时,以一种极度惊奇、同情、仁慈的表情说:“可怜的孩子!你怎么这样狼狈呢?”我把过去的往事说了一遍,她马上带我去她家,端出一桌丰富的饭菜来,并请她的女儿汲水让我洗脸。吃过一顿十多天来未曾有过的午餐后,她烧了一大盆的热水给我沐浴,又带我去理头发,买新衣服,使我改头换面,焕然一新。

    晚上,那位美丽的小女孩,和那位要买猴子的小孩带了一大堆的香蕉和水菓来,丽丽与我吃得眉开眼笑。他们一直看著丽丽吃香蕉。她!留著长辫子,绑著两条红丝带,皮肤像白雪公主般地美丽,笑起来更美。她很少讲话,喜欢用手势,听说是个哑巴。

    因为那位妇人,知道我和丽丽是无家可归的浪人,所以就决定将我们留下来。

    白天,我们一起在菓园里追逐,玩过家家酒,看我变魔术。晚上,则一起玩“捶膝盖”,听我唱民谣。

    真是光阴似箭,快乐时光转眼过,我住在她家,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月了。有一天,她们村子大拜拜,此次大拜拜听说是一百年一次的空前大拜拜。所以,亲戚都来了,乞丐也从遥远的地方闻声而至。人间事,竟有这么恰巧的,正当我们在庭院里玩耍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乞丐婆,一见到乞丐我就想溜,她却叫住我。当我仔细一看,才知道是我们村上的那位乞丐婆。小时候,她经常叫我父母把我送给她。见了她,我想:我可以回家了。所以,立即爬回厨房把这事告诉那妇人,等她忙完后跑出来时,那位乞丐已经走了。为了找到那位乞丐,她背著我,像乞丐般地沿门挨户去追寻。最后才在一户人家的门口找到她,妇人请她把我带回家,她答应了。那时,我几乎发狂地叫著,我就要回家了!我就要回到母亲的怀抱了!可是高兴之馀,我流泪了。因为为了报答那妇人的救命之恩,我不得不将丽丽送给他们,也就是说我要和丽丽分别了。丽丽!一只和我共患难,同生活几近一年半的猴子,突然要分离了,怎不叫我心酸呢?所以那天晚上,我抱著它的脖子大哭起来。上苍保祐它吧!虽然它是只猴子,但有多少人可以和它相比呢?祝福它在新主人照顾下,能够永存人间。夜里,我想到父母,想到哥哥姊姊,我兴奋著,翻来覆去,久久无法入眠。直到鸡啼我才坐起来,爬到井旁洗把脸,并叫醒了乞丐。草草吃过早饭,我们一起来到车站。她抱我上了火车,替我整理整理衣服。随后从袋子里掏出一把钞票给我,并摸摸我的头说:“孩子!不久你就可以见到家人了,一路上要乖乖听从阿婆的话,不要乱跑喔!”

    火车开了,我望著月台那边,丽丽站在女孩及男孩中间,不断地向我挥手。别了!我的心一阵痛楚,两行热泪沿著脸颊滑了下来。

    就这样,我离开了丽丽,离开了那陌生的地方,结束了那梦幻般的流浪生涯。

    寂寞的开始

    说也奇怪,我同赵老伯出去那么久,为什么还那么怕生、害羞呢?每当我爬到村口,盼望著爸爸归来,或盼望著奇迹出现,能见到赵老伯时,总会被一大群的野孩子作弄得哭回家。他们往往用脚踏著我弯曲的右脚,甚至合力将我抬起来绕圆圈。要打他们时,他们就溜掉,让我赶不上。受到几次打击后,我不再爬出去了。而且随著日月的飞逝,我的自卑感也越来越重。每次遇到陌生人,总是赶紧爬到房门后躲起来。有时,在屋檐下玩破瓦片或弹珠时,看到卖鱼的或卖菜的陌生人,我就会赶快躲在妈妈的裙子后,或爬到屋里躲起来。因为我怕看到他们奇异、怜悯、凶恶的眼光。尤其最怕见到“钻猪仔”的。他们通常吹著一枝短笛,表示:“有猪要钻吗?”如果养猪户,不愿他的猪变成母猪,要变成肉猪时,就请他们来。他们一来,便到猪圈里将猪抓出来,绑在一根长棍子上。先把猪的肚毛剃光一小部份,然后亮出白刀,迅速的刺进猪的肚子去,挖出里面的“花子(卵巢)”。它们挣扎著、叫著。那动作、那声音使我心寒。所以一见到这种人,我就浑身发抖,真怕他们用同样的方法来对我。每逢听到笛声,我就飞也似地藏起来,但是有时未听到笛声,人已来了。每在这种场合,我都会惊惶失措的急爬!大哭起来。家人对我这种行为很是不耐烦!常说:“抓去了!抓去了!跛脚独蹄,死了算了,活著有啥用!”要是母亲一听到这种话,就伤心的哭泣。她哭我也哭,往往母子俩相拥而泣,好久好久不能自已。

    稍长,我想到未来的生活,想到那些野孩子的讪笑与大人们的揶揄。我一直吵著母亲,请求她让我到田间去养鸡。起先母亲都不同意,她的意思是:爸爸为了这个家,经年累月在山上做苦工。她又刚刚生下弟弟必须在家。怎么忍心让我独个儿到田间去呢?可是,我急切的需要有个自力更生的环境。我天天求她,我告诉妈妈:我不愿依赖别人,更不愿见到那些充满怜悯、奇异、轻视的眼光。

    后来,正好我的一个亲戚搬家了,留下了好几牛车的柱子、木板、家具,其中还有一张红色的小木床。母亲就利用这些旧木板,请哥哥们替我钉了间大鸡舍。那间鸡舍很大,大得可以让我进去里面舞拳。它分为两层,一层约可容纳一百只小鸡。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离别的情景。哥哥们扛著大鸡舍,沿著田间小道走去,我则被五哥背在背上,临别时,妈妈抱著大弟倚在竹门前,叮咛我处处要谨慎小心,要晚出早归……就这样,我抱著满怀的离愁与抱负,离别了母亲,离开了家人,开始过著养鸡的生活。

    刚到田间,因地基是新填的,所以到处是一块块又尖又硬的泥土。爬在上面,手脚往往起泡、脱皮,甚至裂开。汗珠每由伤口流进去,浑身就痛楚难忍。虽然如此,我却爱上这种田野的生活。因为我不再听到孩子们的漫骂声,不再看到成人们轻视的眼光。要吃饭,就到田野挖地瓜,要吃菜,就到园里拔大蒜、甘蓝菜或高丽菜。日子就在爬的阴影下消失了。尖尖的土块,被我的手脚磨得光滑,压得粉碎。我的创伤,由小变大,由大复小。渐渐地,伤口被新肉填满了,薄薄的表皮,已经长出厚厚的硬茧。

    母亲一直不放心我的生活,结果五哥自告奋勇地来和我一起住在田野,照顾我度过寂寞的日子。五哥比我只多五岁,当时才十三岁。但身体健壮如牛,能干非常。

    是个冬天吧?北风呼呼作响,五哥一大早就到田间去猎水鸭。我则倚在草门外,瞭望著四周的环境:东边是一大片甘蔗园,屋子后面有一条弯弓似的排水沟,沟内长满了杂草,岸上长些刺人的茅草和草针,这条沟一直延伸到甘蔗园里面,有些小鸡正沿著这条沟到遥远的那边去觅食。偶然,一架战斗机飞过上空,那群低头找昆虫的小鸡就停止乱抓,伸著头,侧耳瞪眼的呆立著。近处芹、蕨菜的芳香与泥土气息,阵阵传来,还掺杂了一些水肥味,真令人难忘。南面是一片光秃秃的稻田,鸡群在稻垄上追逐。有时羽毛悦泽的公鸡,站在隆起的高地上,伸著脖子,振翼争鸣。约二公里外,有一条高突的水圳,这条沟渠是全村赖以灌溉和防洪的生命线。

    牧童们赶著牛群慢步在绿油油的岸上,还有一大群山羊:有的低头啃草,有的仰脖呼唤。有些顶著肚子的,有些挂著长胡子的。而最可爱的还是那些蹦蹦跳跳的小山羊,咩咩地叫著。西边是故乡,故乡的前面有丛林,有大树,有篱笆,篱笆外便是一望无际的良田美景,田与田之间,有一条S字形的小径,通往我的草庐。正好同屋后的排水沟相接。在路与沟相交处有一座风车。听五哥说,那是表舅的。北面也是一大片农田,有一条挺直的排水沟,直通到屋子后面,正好与横贯东西的那条成丁字形。最北面听说是个村庄。可惜,我所目及的,只是一片黑森森的大树。除此而外,恐怕就是傍晚袅袅的炊烟了。往东北角望去,可以看到两座大烟囱,听说那是北港糖厂的。每当冬天,它就冒著美丽的黑烟。还有西北角地方,离草寮约三里处,有一个长满林枝、杂草的沙丘。听说那是用来埋死人的。更说,有人看到鬼变成奇奇怪怪的东西来吓人。

    不再嚎哭了

    有一天,东边的那一片甘蔗开始收获了,农人们一大早就在那儿工作。村姑们封住手与脚以及脸蛋的大部份,只留下两颗乌溜溜的眼睛,手拿利刀,敏捷地砍著甘蔗,在她们前面的阿哥,挺胸露臂,手握锄头,不顾脸上汗水与灰尘,祇见此起彼落的锄头挥舞著,一行行的甘蔗就如同排山倒海般的倒下来,远望过去煞是好看。后面负责搬运的老人驾著牛车,也不落后人似的,一捆又一捆的搬到牛车上,排好叠高,一牛车又一牛车地搬运著。工作稍微轻松时,大家就打开话匣子说笑话。有些还哼著当时最流行的“心酸酸”以及不知名的歌曲。当我站在田边捡枯叶时,一位壮年人把我抱起来。首先,我一再的挣扎。他说:“别害怕,我们是好朋友哩!你要吃甘蔗吗?”不等我回答,他就抱著我,走过起伏如浪的甘蔗田。并对大家说:“你们赶快削一些甘蔗来请我的好朋友吧!”那些拿利刀砍甘蔗的少女们,一听他这么说,都想抢先削好。一下子,四五段白甘蔗,几乎同时送到我的怀里来。我抱了一大堆,吃得直打呃,最后连甘蔗叶都不必捡,完全是他(她)们替我捡的。

    本来小鸡遇到老鹰,都会迅速地藏到甘蔗园里,但自从甘蔗被砍完后,小鸡没处躲了。老鹰在天上可以很容易的看到小鸡。一看到,就冲向地面来。有一次,天上忽然来了一只大老鹰,当母鸡看到它时,马上发出“格格格”的呼叫声。一大群小鸡飞也似的钻进母鸡的翅膀下。可是有一只小鸡,因为断了一只脚,所以来不及逃跑,只好就地将头插进一堆杂草中,大部份身子,仍露在外面,我为它的愚昧感到难过,更为它的境遇感到惊恐。老鹰飞机似地,直向地面俯冲。我吓得嚎啕大哭。哭声响彻了寂寞的田野,正在南田工作的二叔闻声,以为我被蛇或甚么咬伤了,远远就拉著嗓子问,“甚么事?甚么事?”我告诉他:“老鹰要吃掉我们的小鸡。”他才放心的说:“不会的,人在这里,它怎么敢下来吃呢?以后要是再来,你就举起棍子赶它,它就不敢来了。”不久,五哥也赶回来,当他知道我为甚么嚎哭时,很是生气,认为我没出息,讥笑我不是男孩子,因为他认为:哭是一种博取别人同情的行为,是懦弱的表现。我也不知道为甚么,当时竟然会那么怕老鹰,不过从那次以后,不管遇到如何困难的事情或痛苦,我都没有再嚎哭过。

    捡田螺

    由于我家经济很是拮据,所以一到田间,除了油、盐外,全部生活物质均要靠我们的双手去摄取,去生产。

    那段日子里,我们要去捡田螺来佐餐。太阳未出来之前,当第一道曙光由壁洞射进来时,五哥就唤起我,告诉我:“天亮了,我们必须去捡田螺了。”我那里敢贪恋床褥呢?马上从红色矮木床上翻下来。五哥提著小茶壶走在前头,我爬著跟在后面。大地仍然沉睡著,露水沾在我的手上、脚上,甚至睫毛上。凉凉的青草味,阵阵的烂泥恶臭与稻香混成永远难忘的气息。我们不断地注视著路旁。要是有一团黑色的东西,就伸手去捡。我实在很笨,经常把蜷曲的毛蛭当田螺,直到摸著软绵绵的身体,才像触电般地缩回来。一区田又一区田,一条阡陌又一条阡陌地找寻著。直到东山头上的太阳爬上来,才带著满壶的田螺回家。

    捡田螺回来,我就负责打开鸡舍门,并且数一数鸡的数目,因为这样才知道丢了没有。要是有一天,发现少了几只鸡,我们会著急的到甘蔗园、稻田里,或玉米田里去找寻。找不到,两人就成天闷闷不乐。有些时候,我们发现沟里浮出一只鸡尸。有些时候,发现田里有一大堆鸡毛。更有些时候,会在甘蔗园或玉米园里,找到成窝的鸡蛋。甚至丢了许久的母鸡,也会奇迹般地带著一群小鸡从田里出来。每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又会相拥而笑,成天吹著口哨。

    除了捡田螺外,如果遇到农家采花生,拼(收)地瓜,收番豆,割稻时,我们就带著篮子去捡拾。

    五哥在那段日子里也著实太苦了。每次要去捡拾时,都由他背篮子,有时路上遇到大沟或大缺口时,他还要负责背我过去。一手提竹篮,一手抱著我的屁股,在此双重压力之下,其辛苦可想而知,但他却不曾埋怨过。有时,下过一阵大雨后,我们就提著鱼篓捕小螺子(鸭母螺子)。有一次,当我们走到风车旁去捕小螺子时,我突然滑进沟里去了,吃了好几口污水后,才被五哥救上岸来。

    和蔼的老人

    在辽阔的田野里,除了我们的草庐,再也找不到第二间房子了。晚上,除了那些捕青蛙的迷失者来问路之外,很少有人来此。白天也一样,除了一、两个口渴或烟鬼到草寮来喝茶或借火柴外,那间草房就只住著我们兄弟俩了。

    有一天,在我从玉米田找鸡回来的路上,有位老伯突然叫著我,我吓得心脏蹦蹦跳,赶快加速地爬。他说:“阿老!(乖乖)!别怕,你爸爸是我的好朋友!”我不理他,一直爬进房里。他紧跟著追进来:“阿老!你哥哥去那里呢?”我只转过头来瞄了他一眼,就立即跳上木床。他看到我敏捷的动作,呵呵地笑著:“了不起!了不起!真有本事。”也不客气的坐在床上。因为我们生活极为简单,除了一张床,一间鸡舍,一件被单,两个碗外甚么都没有。椅子更不用说了,所以坐在床上就等于坐在椅子上。坐定后,从腰际解出一个像“秤”的旱烟斗来。他从悬在中央的圆筒里取出一小撮烟草,塞到烟斗里。我一直看著他的烟斗,也一直欣赏著他的动作。他问:“你有火柴吗?借伯伯吃口烟好吗?”我没有讲话,只有指著壁上挂著的小袋子。他便自动地在里头摸著,他并未摸出洋火,只摸出一块打火刀与打火石及一束纸捻。放在手上,使劲的敲著,不久一粒小火星喷到纸头上去,点燃了。他的技术的确比我高明多了。记得每当要打这打火石时,往往被气得流泪还点不燃。他喜气洋洋的、吸著。虽然满脸皱纹,年纪大过爸爸好几岁,但身体还很健康,他的头上围著一条黑头巾,裤子没有裤带,只是左右拉拢来,在中间“塞”成一个结。他问我今年几岁,我告诉他八岁。他除了夸赞我聪明及英俊外,还为我的身体感到惋惜。不过最后他还安慰著我说:“其实身体这样也无所谓,俗语说,一枝草,一点露,天无绝人之路。或许将来你比别人更好命哩!”临走时,他掏出一个洋大头给我。因为我当时都没有穿上衣,只穿一件没袋子的内裤,所以钱没处放,只好塞在一枝破竹柱里。过了几天,我又碰到他,这次他荷著锄头,这次他荷著锄头,沿著南北的水沟岸,直往这边来。我向他打招呼,他呵呵笑著:“阿老!真懂事!”当他走过竹桥后,将锄头横在我的身旁,就坐在柄上,捧著我的脸说:“你真乖!我教你念书好吗?”“好啊!可是我没有书。”“没关系,他日我才带来给你。”后来他真的带给我一本三字经及百家姓,而且还买了一盒蜡笔。他不但教我背书还教我画画。一有空就来讲故事给我们听。他还会相命,他说我是“超群拔类,乖巧智慧,衣禄厚重之人。”其实他讲这些话,只能暂时安慰安慰我而已,无法使我真正的愉快。因为那时,我天天都要爬著去捡田螺、捡花生、捕蝗虫等一切能吃的食物来过活。要是一天不出去,当天的生活就成问题。这怎能说是衣禄厚重之人呢?可能是指未来吧?将它寄望于未来也好。有人说:希望是构成奋斗的原动力。就因为希望有更美好的将来,所以对于目前的苦痛也就不去计较了。

    五哥说他是一个曾在私塾教过书的有钱人,住在北面丛林里的那个村庄。难怪他每次都沿著那条水沟贸贸然来,而且我一向他问候,他就掏出一个洋大头给我。无时无地不露著笑脸。慈祥、和蔼、永远令人怀念。

    水车

    有一个中午,我发现田野里一丝一丝往上升的水蒸气说:“五哥那里为甚么有一条一条的烟气呢?”他说:“因为神在那里煮饭。”当时我很相信五哥的话,因为煮饭就是这种样子。可是稍大我怀疑了,神是万能的,祂也要吃饭吗?直到最后我才知道,那是水蒸气,根本不是神在煮饭。就在那个中午,我看到玉蜀黍的幼苗,被太阳晒得垂头丧气。躲在底下的小鸡,展著翅膀,露出令人垂涎的大腿来晒太阳。五哥说:“鸡晒腿,做大水。”我说:“鸡晒翅呢?”他回答说:“会出日。”我问:“那它们一面晒翅一面晒腿呢?”正当我们谈话时,他的那锅饭已噗噗作响了,他赶快去把盖子掀起来。不久,他就进屋休息去了。我还等在外面,继续煮著我那一炉。本来我应该煮较少的,人吃的才对,但五哥认为:人吃的不能马虎。说我比较不会煮饭,所以要负责煮畜牲吃的,也就是较多的。

    当我把饭煮熟后,五哥已经把饭菜摆好了。两条茄子,一碗田螺。缩著颈子,啜著地瓜汤,汗与鼻水齐流。我的肚子鼓得像西瓜,汗沿著肚皮流下来。五哥说:“吃饱后赶快去水车旁洗个澡。”我说:“妈妈说刚吃饱洗澡会大肚子。”“迷信!”“你不迷信,所以肚子才这么大。”“乱讲!我这藏满气力的肚子,还嫌它太小哩……。”

    过了一会儿,我爬到水车旁,探一探水草前的水,很热,几乎会烫手。于是我将盖在水车上的草袋拿开,想踏一些水起来洗。可惜横木太高了,将手攀在上面,好像吊单杆。我伸长弯曲的右脚试踏时,车重得连动都不能动一下,后来将全身的力量都用上去,突然转动了,我的手一软,噗通一声,甚么都忘了。醒来时,正好躺在车的龙骨底下。看看四周,忽然发现一大堆的田螺,真是焉知非福?但我怎么爬上去呢?这些田螺又怎么办呢?本来可以大叫五哥来帮忙的,但我想逞强,显示一下我和别人一样,不用他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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