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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烧鸭

    北平烤鸭,名闻中外。在北平不叫烤鸭,叫烧鸭,或烧鸭子,在口语中加一子字。

    《北平风俗杂咏》严辰《忆京都词》十一首,第五首云:

    忆京都·填鸭冠寰中

    烂煮登盘肥且美,

    加之炮烙制尤工。

    此间亦有呼名鸭,

    骨瘦如柴空打杀。

    严辰是浙人,对于北平填鸭之倾倒,可谓情见乎词。

    北平苦早,不是产鸭盛地,唯近在咫尺之通州得运河之便,渠塘交错,特宜畜鸭。佳种皆纯白,野鸭花鸭则非上选。鸭自通州运到北平,仍需施以填肥手续。以高粱及其他饲料揉搓成圆条状,较一般香肠热狗为粗,长约四寸许。通州的鸭子师傅抓过一只鸭来,夹在两条腿间,使不得动,用手掰开鸭嘴。以粗长的一根根的食料蘸着水硬行塞入。鸭子要叫都叫不出声,只有眨巴眼的份儿。塞进口中之后,用手紧紧地往下捋鸭的脖子,硬把那一根根的东西挤送到鸭的胃里。填进几根之后,眼看着再填就要撑破肚皮,这才松手,把鸭关进一间不见天日的小棚子里。几十百只鸭关在一起,像沙丁鱼,绝无活动余地,只是尽量给予水喝。这样关了若干天,天天扯出来填,非肥不可,故名填鸭。一来鸭子品种好,二来师傅手艺高,所以填鸭为北平所独有。抗战时期在后方有一家餐馆试行填鸭,三分之一死去,没死的虽非骨瘦如柴,也并不很肥,这是我亲眼看到的。鸭一定要肥,肥才嫩。

    北平烧鸭,除了专门卖鸭的餐馆如全聚德之外,是由便宜坊(即酱肘子铺)发售的。在馆子里亦可吃烤鸭,例如在福全馆宴客,就可以叫右边邻近的一家便宜坊送了过来。自从宣外的老便宜坊关张以后,要以东城的金鱼胡同口的宝华春为后起之秀,楼下门市,楼上小楼一角最是吃烧鸭的好地方。在家里,打一个电话,宝华春就会派一个小利巴,用保温的铅铁桶送来一只才出炉的烧鸭,油淋淋的,烫手热的。附带着他还管代蒸荷叶饼葱酱之类。他在席旁小桌上当众片鸭,手艺不错,讲究片得薄,每一片有皮有油有肉,随后一盘瘦肉,最后是鸭头鸭尖,大功告成。主人高兴,赏钱两吊,小利巴欢天喜地称谢而去。

    填鸭费工费料,后来一般餐馆几乎都卖烧鸭,叫做叉烧烤鸭,连焖炉的设备也省了,就地一堆炭火一根铁叉就能应市。同时用的是未经填肥的普通鸭子,吹凸了鸭皮晾干一烤,也能烤得焦黄迸脆。但是除了皮就是肉,没有黄油,味道当然差得多。有人到北平吃烤鸭,归来盛道其美,我问他好在哪里,他说:“有皮,有肉,没有油。”我告诉他:“你还没有吃过北平烤鸭。”

    所谓一鸭三吃,那是广告噱头。在北平吃烧鸭,照例有一碗滴出来的油,有一副鸭架装。鸭油可以蒸蛋羹,鸭架装可以熬白菜,也可以煮汤打卤。馆子里的鸭架装熬白菜,可能是预先煮好的大锅菜,稀汤洸水,索然寡味。会吃的人要把整个的架装带回家里去煮。这一锅汤,若是加口蘑(不是冬菇,不是香蕈)打卤,卤上再加一勺炸花椒油,吃打卤面,其味之美无与伦比。

    烤羊肉

    北平中秋以后,螃蟹正肥,烤羊肉亦一同上市。口外的羊肥,而少膻味,是北平人主要的食用肉之一。不知何故很多人家根本不吃羊肉,我家里就羊肉不曾进过门。说起烤肉就是烤羊肉。南方人吃的红烧羊肉,是山羊肉,有膻气,肉瘦,连皮吃,北方人觉得是怪事,因为北方的羊皮留着做皮袄,舍不得吃。

    北平烤羊肉以前门肉市正阳楼为最有名,主要的是工料细致,无论是上脑、黄瓜条、三叉、大肥片,都切得飞薄,切肉的师傅就在柜台近处表演他的刀法,一块肉用一块布蒙盖着,一手按着肉一手切,刀法利落。肉不是电冰柜里的冻肉(从前没有电冰柜),就是冬寒天冻,肉还是软软的,没有手艺是切不好的。

    正阳楼的烤肉支子,比烤肉宛烤肉季的要小得多,直径不过一尺,放在四张八仙桌子上,都是摆在小院里,四围是四把条凳。三五个一伙围着一个桌子,抬起一条腿踩在条凳上,边烤边饮边吃边说笑,这是标准的吃烤肉的架势。不像烤肉宛那样的大支子,十几条大汉在熊熊烈火周围,一面烤肉一面烤人。女客喜欢到正阳楼吃烤肉,地方比较文静一些,不愿意露天自己烤,伙计们可以烤好送进房里来。烤肉用的不是炭,不是柴,是烧过除烟的松树枝子,所以带有特殊香气。烤肉不需多少佐料,有大葱芫荽酱油就行。

    正阳楼的烧饼是一绝,薄薄的两层皮,一面粘芝麻,打开来会冒一股滚烫的热气,中间可以塞进一大箸子烤肉,咬上去,软。普通的芝麻酱烧饼不对劲,中间有芯子,太厚实,夹不了多少肉。

    我在青岛住了四年,想起北平烤羊肉馋涎欲滴。可巧厚德福饭庄从北平运来大批冷冻羊肉片,我灵机一动,托人在北平为我定制了一具烤肉支子。支子有一定的规格尺度,不是外行人可以随便制造的。我的支子运来之后,大宴宾客,命儿辈到寓所后山拾松塔盈筐,敷在炭上,松香浓郁。烤肉佐以潍县特产大葱,真如锦上添花,葱白粗如甘蔗,斜切成片,细嫩而甜。吃得皆大欢喜。

    提起潍县大葱,又有一事难忘。我的同学张心一是一位畸人,他的夫人是江苏人,家中禁食葱蒜,而心一是甘肃人,极嗜葱蒜。他有一次过青岛,我邀他家中便饭,他要求大葱一盘,别无所欲。我如他所请,特备大葱一盘,家常饼数张。心一以葱卷饼,顷刻而罄,对于其他菜肴竟未下箸,直吃得他满头大汗。他说这是数年来第一次如意的饱餐!

    我离开青岛时把支子送给同事赵少侯,此后抗战军兴,友朋星散,这青岛独有的一个支子就不知流落何方了。

    烧羊肉

    大家都知道北平月盛斋的酱羊肉酱牛肉,制作精良,闻名遐迩。其实夏季各处羊肉床子所卖的烧羊肉,才是一般市民所常享受的美味。月盛斋的出品虽然好,谁愿老远地跑到前门户部街去买他一斤两斤的肉?

    烧羊肉和酱羊肉不同,味道不同,制法不同,吃法不同。酱羊肉是大块羊肉炖得烂透,切片,冷食。烧羊肉完全不一样。烧羊肉只有羊肉床子卖。所谓羊肉床子,就是屠宰售卖羊肉的店铺,到了夏季附带着于午后卖烧羊肉。店铺全是回教人的生意,内外清洁,刷洗得一尘不染。大块五花羊肉入锅煮熟,捞出来,俟稍干,入油锅炸,炸到外表焦黄,再入大锅加料加酱油焖煮,煮到呈焦黑色,取出切条。这样的羊肉,外焦里嫩,走油不腻。买烧羊肉的时候不要忘了带碗,因为他会给你一碗汤,其味浓厚无比。自己做抻条面,用这汤浇上,比一般的牛肉面要鲜美得多。正是新蒜上市的时候,一条条编成辫子的大蒜沿街叫卖,新蒜不比旧蒜,特别嫩脆。也正是黄瓜的旺季,切成条。大蒜黄瓜佐烧羊肉面,美不可言。

    离开北平,休想吃到像样的羊肉。湖南馆子的红烧羊肉,没有羊肉味,当然也就没有羊肉特具的腥膻,同时也就没有羊肉特具的香气,而且连皮带肉一起红烧,北方佬看了一惊。有一天和一位旗籍朋友聊天,谈起烧羊肉,惹得他眉飞色舞,涎流三尺。他说,此地既有羊肉,虽说品质甚差,然而何妨一试?他说做就做,不数日,喊我去尝。果然有七八分相似,慰情聊胜于无,相与拊掌大笑。

    锅烧鸡

    北平的饭馆几乎全属烟台帮;济南帮兴起在后。烟台帮中致美斋的历史相当老。清末魏元旷《都门琐记》谈到致美斋:“致美斋以四做鱼名。盖一鱼而四做之,子名‘万鱼’,与头尾皆红烧,酱炙中段,余或炸炒,或醋熘、糟熘。”致美斋的鱼是做得不错,我所最欣赏的却别有所在。锅烧鸡是其中之一。

    先说致美斋这个地方。店坐落在煤市街,坐东面西,楼上相当宽敞,全是散座。因生意鼎盛,在对面一个非常细窄的尽头开辟出一个致美楼,楼上楼下全是雅座。但是厨房还是路东的致美斋的老厨房,做好了菜由小利巴提着盒子送过街。所以这个雅座非常清静。左右两个楼梯,由左梯上去正面第一个房间是我随侍先君经常占用的一间,窗户外面有一棵不知名的大树遮掩,树叶很大,风也萧萧,无风也萧萧,很有情调。我第一次吃醉酒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几杯花雕下肚之后还索酒吃,先君不许,我站在凳子上舀起一大勺汤泼将过去,泼溅在先君的两截衫上,随后我即晕倒,醒来发觉已在家里。这一件事我记忆甚清,时年六岁。

    锅烧鸡要用小嫩鸡,北平俗语称之为“桶子鸡”,疑系“童子鸡”之讹。严辰《忆京都词》有一首:

    忆京都·桶鸡出便宜

    衰翁最便宜无齿,

    制仿金陵突过之。

    不似此间烹不热,

    关西大汉方能嚼。

    注云:“京都便宜坊桶子鸡,色白味嫩,嚼之可无渣滓。”他所谓便宜坊桶子鸡,指生的鸡,也可能是指熏鸡。早年一元钱可以买四只。南京的油鸡是有名的,广东的白切鸡也很好,其细嫩并不在北平的之下。严辰好像对北平桶子鸡有偏爱。

    我所谓桶子鸡是指那半大不小的鸡,也就是做“炸八块”用的那样大小的鸡。整只的在酱油里略浸一下,下油锅炸,炸到皮黄而脆。同时另锅用鸡杂(即鸡肝鸡胗鸡心)做一小碗卤,连鸡一同送出去。照例这只鸡是不用刀切的,要由跑堂的伙计站在门外用手来撕的,撕成一条条的,如果撕出来的鸡不够多,可以在盘子里垫上一些黄瓜丝。连鸡带卤一起送上桌,把卤浇上去,就成为爽口的下酒菜。

    何以称之为锅烧鸡,我不大懂。坐平浦火车路过德州的时候,可以听到好多老幼妇孺扯着嗓子大叫:“烧鸡烧鸡!”旅客伸手窗外就可以购买。早先大约一元可买三只,烧得焦黄油亮,劈开来吃,咸渍渍的,挺好吃,(夏天要当心,外表亮光光,里面可能大蛆咕咕嚷嚷!)这种烧鸡是用火烧的,也许馆子里的烧鸡加上一个锅字,以示区别。

    铁锅蛋

    北平前门外大栅栏中间路北有一个窄窄的小胡同,走进去不远就走到底,迎面是一家军衣庄,靠右手一座小门儿,上面高悬一面扎着红绸的黑底金字招牌“厚德福饭庄”。看起来真是不起眼,局促在一个小巷底,没去过的人还是不易找到。找到了之后看那门口里面黑咕隆咚的,还是有些不敢进去。里面楼上楼下各有两三个雅座,另外三五个散座,那座楼梯又陡又窄,险巇难攀。可是客人一踏进二门,柜台后门的账房苑先生就会扯着大嗓门儿高呼:“看座儿!”他的嗓门儿之大是有名的,常有客人一进门就先开口:“您别喊,我带着孩子呢,小孩儿害怕。”

    厚德福饭庄地方虽然逼仄,名气不小,是当时唯一老牌的河南馆子。本是烟馆,所以一直保存那些短炕,附带着卖些点心之类,后来实行烟禁,就改为饭馆了。掌柜的陈莲堂是开封人,很有一把手艺,能制道地的河南菜。时值袁世凯当国,河南人士弹冠相庆之下,厚德福的声誉因之鹊起。嗣后生意日盛,但是风水关系,老址绝不迁移,而且不换装修,一副古老简陋的样子数十年不变。为了扩充营业,先后在北平的城南游艺园、沈阳、长春、黑龙江、西安、青岛、上海、香港、重庆、北碚等处开设分号。陈掌柜手下高徒,一个个的派赴各地分号掌勺。这是厚德福的简史。

    厚德福的拿手菜颇有几样,请先谈谈铁锅蛋。

    吃鸡蛋的方法很多,炒鸡蛋最简单。常听人谦虚地说:“我不会做菜,只会炒鸡蛋。”说这句话的人一定不会把一盘鸡蛋炒得像个样子。摊鸡蛋是把打过的蛋煎成一块圆形的饼,“烙饼卷摊鸡蛋”是北方乡下人的美食。蒸蛋羹花样繁多,可以在表面上敷一层干贝丝、虾仁、蛤蜊肉……至不济洒上一把肉松也成。厚德福的铁锅蛋是烧烤的,所以别致。当然先要置备黑铁锅一个,口大底小而相当高,铁要相当厚实。在打好的蛋里加上油盐佐料,羼一些肉末绿豌豆也可以,不可太多,然后倒在锅里放在火上连烧带烤,烤到蛋涨到锅口,作焦黄色,就可以上桌了。这道菜的妙处在于铁锅保温,上了桌还有嗞嗞响的滚沸声,这道理同于所谓的“铁板烧”。而保温之久尤过之。我的朋友李清悚先生对我说,他们南京人所谓“涨蛋”也是同样的好吃。我到他府上尝试过,确是不错,蛋涨得高高的起蜂窝,切成菱形块上桌,其缺憾是不能保温,稍一冷却蛋就缩塌变硬了。还是要让铁锅蛋独擅胜场。

    赵太侔先生在厚德福座中一时兴起,点了铁锅蛋,从怀中掏出一元钱,令伙计出去买干奶酪(cheese),嘱咐切成碎丁羼在蛋里,要美国奶酪,不要瑞士的,因为美国的比较味淡,容易被大家接受。做出来果然气味喷香,不同凡响,从此悬为定例,每吃铁锅蛋必加奶酪。

    现在我们有新式的电炉烤箱,不一定用铁锅,禁烧烤的玻璃盆(casse role)照样的可以做这道菜,不过少了铁锅那种原始粗犷的风味。

    芙蓉鸡片

    在北平,芙蓉鸡片是东兴楼的拿手菜。请先说说东兴楼。东兴楼在东华门大街路北,名为楼其实是平房,三进又两个跨院,房子不算大,可是间架特高,简直不成比例,据说其间还有个故事。当初兴建的时候,一切木料都已购妥,原是预备建筑楼房的,经人指点,靠近皇城根儿盖楼房有窥视大内的嫌疑,罪不在小,于是利用已有的木材改造平房,间架特高了。据说东兴楼的厨师来自御膳房,所以烹调颇有一手,这已不可考。其手艺属于烟台一派,格调很高。在北京山东馆子里,东兴楼无疑的当首屈一指。

    一九二六年夏,时昭瀛自美国回来,要设筵邀请同学一叙,央我提调,我即建议席设东兴楼。彼时燕翅席一桌不过十六元,小学教师月薪仅三十余元,昭瀛坚持要三十元一桌。我到东兴楼吃饭,顺便订席。柜上闻言一惊,曰:“十六元足矣,何必多费?”我不听。开筵之日,珍错杂陈,丰美自不待言。最满意者,其酒特佳。我吩咐茶房打电话到长发叫酒,茶房说不必了,柜上已经备好。原来柜上藏有花雕埋在地下已逾十年,取出一坛,羼以新酒,斟在大口浅底的细瓷酒碗里,色泽光润,醇香扑鼻,生平品酒此为第一。似此佳酿,酒店所无。而其开价并不特昂,专为留待嘉宾。当年北京大馆风范如此。预宴者吴文藻、谢冰心、瞿菊农、谢奋程、孙国华等。

    北京饭馆跑堂都是训练有素的老手。剥蒜剥葱剥虾仁的小利巴,熬到独当一面的跑堂,至少要到三十岁左右的光景。对待客人,亲切周到而有分寸。在这一方面东兴楼规矩特严。我幼时侍先君饮于东兴楼,因上菜稍慢,我用牙箸在盘碗的沿上轻轻敲了叮当两响,先君急止我曰:“千万不可敲盘碗作响,这是外乡客粗鲁的表现。你可以高声喊人,但是敲盘碗表示你要掀桌子。在这里,若是被柜上听到,就会立刻有人出面赔不是,而且那位当值的跑堂就要卷铺盖,真个的卷铺盖,有人把门帘高高掀起,让你亲见那个跑堂扛着铺盖卷儿从你门前急驰而过。不过这是表演性质,等一下他会从后门又转回来的。”跑堂待客要殷勤,客也要有相当的风度。

    现在说到芙蓉鸡片。芙蓉大概是蛋白的意思,原因不明,“芙蓉虾仁”、“芙蓉干贝”、“芙蓉青蛤”皆曰芙蓉,料想是忌讳蛋字。取鸡胸肉,细切细斩,使成泥。然后以蛋白搅和之,搅到融和成为一体,略无渣滓,入温油锅中摊成一片片状。片要大而薄,薄而不碎,熟而不焦。起锅时加嫩豆苗数茎,取其翠绿之色以为点缀。如洒上数滴鸡油,亦甚佳妙。制作过程简单,但是在火候上恰到好处则见功夫。东兴楼的菜概用中小盘,菜仅盖满碟心,与湘菜馆之长箸大盘迥异其趣。或病其量过小,殊不知美食者不必是饕餮客。

    抗战期间,东兴楼被日寇盘踞为队部。胜利后我返回故都,据闻东兴楼移帅府园营业,访问之后大失所望。盖已名存实亡,无复当年手艺。菜用大盘,粗劣庸俗。

    核桃腰

    偶临某小馆,见菜牌上有核桃腰一味,当时一惊,因为我想起厚德福名菜之一的核桃腰。由于好奇,点来尝尝。原来是一盘炸腰花,拌上一些炸核桃仁。软炸腰花当然是很好吃的一样菜,如果炸的火候合适。炸核桃仁当然也很好吃,即使不是甜的也很可口。但是核桃仁与腰花杂放在一个盘子里则似很勉强。一软一脆,颇不调和。

    厚德福的核桃腰,不是核桃与腰合一炉而冶之;这个名称只是说明这个腰子的做法与众不同,吃起来有核桃滋味或有吃核桃的感觉。腰子切成长方形的小块,要相当厚,表面上纵横划纹,下油锅炸,火候必须适当,油要热而不沸,炸到变黄,取出蘸花椒盐吃,不软不硬,咀嚼中有异感,此之谓核桃腰。

    一般而论,北地餐馆不善治腰。所谓炒腰花,多半不能令人满意,往往是炒得过火而干硬,味同嚼蜡。所以有些馆子特别标明南炒腰花,南炒也常是虚有其名。炝腰片也不如一般川菜馆或湘菜馆之做得软嫩。炒虾腰本是江浙馆的名菜,能精制细做的已不多见,其他各地餐馆仿制者则更不必论。以我个人经验,福州馆子的炒腰花最擅胜场。腰块切得大大的、厚厚的,略划纵横刀纹,做出来其嫩无比,而不带血水。勾汁也特别考究,微带甜意。我猜想,可能腰子并未过油,而是水汆,然后下锅爆炒勾汁。这完全是灶上的火候功夫。此间的闽菜馆炒腰花,往往是粗制滥造,略具规模,而不禁品尝,脱不了“匠气”。有时候以海蜇皮垫底,或用回锅的老油条垫底,当然未尝不可,究竟不如清炒。抗战期间,偶在某一位作家的岳丈郑老先生家吃饭,郑先生是福州人,司法界的前辈,雅喜烹调,他的郇厨所制腰花,做得出神入化,至善至美,一饭至今而不能忘。

    白肉

    白肉,白煮肉,白切肉,名虽不同,都是白水煮猪肉。谁不会煮?但是煮出来的硬是不一样。各地的馆子都有白切肉,各地人家也都有这样的家常菜,而巧妙各有不同。

    提起北平的白切肉,首先就会想起沙锅居。沙锅居是俗名,正式的名称是“居顺和”,坐落在西四牌楼北边缸瓦市路东,紧靠着定王府的围墙。沙锅居的名字无人不知,本名很少人知道。据说所以有此名称是由于大门口设了一个灶,上面有一个大沙锅,直径四尺多,高约三尺,可以煮一整只猪。这沙锅有百余年的历史,传说从来没有换过汤!我想这是不可能的事,那样大的沙锅如何打制,如何能经久不裂,一锅汤如何能长久不换?这一定是好事者诌出来的故事。这馆子专卖猪肉和猪身上的一切,可以做出一百二十八道菜色不同的猪全席,我一听就心里有点怕,所以一直没去品尝过。到了一九二一年左右由于好奇才怂恿家君一同前去一试。大锅是有一只,我没发现那是沙锅。地方不算太脏,比我们想象的要好一些。五寸碟子盛的红白血肠、双皮、鹿尾、管挺、口条……我们都一一地尝过,白肉当然更不会放过。东西确是不错,所以生意兴隆,一到正午,一只猪卖完,迟来的客人只好向隅明日请早了。究竟是以猪为限,格调不高,中下级食客趋之若鹜,理所当然,高雅君子不可不去一尝,但很少人去了还想再去。

    我母亲常对我们抱怨说北平的猪肉不好吃,有一股臊臭的气味。我起初不信,后来屡游江南,发现南北猪肉味是不同。大概是品称和饲料不同的关系。不知所谓臊臭,也许正是另一些人所谓的肉香。南方猪肉质嫩而味淡,却是真的。

    北平人家里吃白肉也有季节,通常是在三伏天。猪肉煮一大锅,瘦多肥少,切成一盘盘的端上桌来。煮肉的时候如果先用绳子把大块的肉五花大绑,紧紧捆起来,煮熟之后冷却,解开绳子用利刃切片,可以切出很薄很薄的大片,肥瘦凝固而不散。肉不宜煮得过火,用筷子戳刺即可测知其熟的程度。火候要靠经验,刀法要看功夫。要横丝切,顺丝就不对了。白肉没有咸味,要蘸酱油,要多加蒜末。川菜馆于蒜酱油之外,另备辣椒酱。如果酱油或酱浇在白肉上,便不对味。

    白肉下酒宜用高粱。吃饭时另备一盘酸菜,一盘白肉碎末,一盘腌韭菜末,一盘芫荽末,拌在饭里,浇上白肉汤,撒上一点胡椒粉,这是标准吃法。北方人吃汤讲究纯汤,鸡汤就是鸡汤,肉汤就是肉汤,不羼别的东西。那一盘酸菜很有道理,去油腻,开胃。

    乌鱼钱

    东兴楼又一名馔曰乌鱼钱。做法简单,江浙馆皆优为之,而在北平东兴楼最擅胜场。

    乌鱼就是墨鱼,亦称乌贼。不是我们这里盛产乌鱼子的乌鱼。俗谓乌鱼蛋,因蛋字不雅,以其小小圆圆薄薄的形状似制钱,故称乌鱼钱。而事实上也不是蛋,鱼卵哪有这样大?谁又有本领把它切得那样薄,那样匀?我一直以为那是蛋,有一年在青岛顺兴楼饮宴,上了这样一碗羹,皆夸味美,座中有一位曾省教授,是研究海洋鱼产的专家,他说这是乌贼的子宫,等于包着鱼卵的胞衣,晒干之后就成了片片的形状,我这才恍然大悟。

    乌鱼钱制羹,要用清澈的高汤。鱼钱发好,洗净入沸汤煮熟,略勾粉芡,但勿过稠,临上桌时撒芫荽末、胡椒粉,加少许醋,使微酸,杀腥气。

    瓦块鱼

    严辰《忆京都词》有一首是这样的:

    忆京都·陆居罗水族

    鲤鱼硕大鲫鱼多,

    当客击鲜随所欲。

    此间俗手味烹鲜,

    令人空白羡临渊。

    严辰是浙江人,在鱼米之乡居然也怀念北人的烹鲜。故都虽然尝不到黄河鲤,但是北平的河南馆子治鱼还是有独到之处。厚德福的瓦块鱼便是一绝。一块块炸黄了的鱼,微微弯卷作瓦片形,故以为名。上面浇着一层稠黏而透明的糖醋汁,微撒姜末,看那形色就令人馋涎欲滴。

    我曾请教过厚德福的陈掌柜,他说得轻松,好像做瓦块鱼没什么诀窍。其实不易。首先选材要精,活的鲤鱼、鲢鱼都可以用,取其肉厚。但是只能用其中段最精的一部分。刀法也有考究,鱼片厚薄适度,去皮,而且尽可能避免把鱼刺切得过分碎断。裹蛋白芡粉,不可裹面糊。温油,炸黄。做糖醋汁,用上好藕粉,比芡粉好看,显着透明,要用冰糖,趁热加上一勺热油,取其光亮,浇在炸好的鱼片上,最后撒上姜末,就可以上桌了。

    一盘瓦块鱼差不多快吃完,伙计就会过来,指着盘中的剩汁说:“给您焙一点面吧?”顾客点点头,他就把盘子端下去,不大的工夫,一盘像是焦炒面似的东西端上来了。酥、脆,微带甜酸,味道十分别致。可是不要误会。那不是面条,面条没有那样细,也没有那样酥脆。那是番薯(即马铃薯)擦丝,然后下油锅炒成的。若不经意,还会以为真是面条呢。

    因为瓦块鱼受到普遍欢迎,各地仿制者众,但是很少能达到水准。大凡烹饪之术,各地不尽相同,即以一地而论,某一餐馆专擅菜一菜数,亦不容他家效颦。瓦块鱼是河南馆的拿手,而以厚德福为最著;醋熘鱼(即五柳鱼)是南宋宋五嫂五柳居的名菜,流风遗韵一直保存在杭州西湖。《光绪顺天府志》:“五柳鱼,浙江西湖五柳屠煮鱼最美,故传名也。今京师食馆仿为之,亦名五柳鱼。”北人仿五柳鱼,犹南人仿瓦块鱼也,不能神似。北人做五柳鱼,肉丝笋丝冬菇丝堆在鱼身上,鱼肉硬,全无五柳风味。樊樊山有一首诗“攘蘅招饮广和居即席有作”:

    闲里堂堂白日过,与君对酒复高歌。

    都京御气横江尽,金铁秋声出塞多。

    未信鱼羹输宋嫂,漫将肉饼问曹婆。

    百年掌故城南市,莫学桓伊唤奈何。

    所谓“未信鱼羹输宋嫂”,是想象之词。百年老店,模仿宋五嫂的手艺,恐怕也是不过尔尔。

    爆双脆

    爆双脆是北方山东馆的名菜。可是此地北方馆没有会做爆双脆的。如果你不知天高地厚,进北方馆就点爆双脆,而该北方馆竟也不知地厚天高硬敢应这一道菜,结果一定是端上来一盘黑不溜秋的死眉瞪眼的东西,一看就不起眼,入口也嚼不烂,令人败兴。就是在北平东兴楼或致美斋,爆双脆也是称量手艺的菜,利巴头二把刀是不敢动的。

    所谓双脆,是鸡胗和羊肚儿,两样东西旺火爆炒,炒出来红白相间,样子漂亮,吃在嘴里韧中带脆,咀嚼之际自己都能听到咯吱咯吱地响。鸡胗易得,捡肥大者去里,所谓去里就是把附在上面的一层厚皮去掉。我们平常在山东馆子叫“清炸胗”,总是附带关照茶房一声:“要去里儿!”即因去了里儿才能嫩。一般人不知去里,嚼起来要吐核儿,不是味道。肚子是羊肚儿,而且是厚肥的肚领,而且是剥皮的肚仁儿,这才够资格成为一脆。求羊肚儿而不可得,猪肚儿代替,那就逊色多了。鸡胗和肚子都要先用刀划横竖痕,越细越好,目的是使油容易渗透而热力迅速侵入,因为这道菜纯粹是靠火候。两样东西不能一起过油炒。鸡胗需时稍久,要先下锅,羊肚儿若是一起下锅,结果不是肚子老了就是鸡胗不够熟。这两样东西下锅爆炒勾汁,来不及用铲子翻动,必须端起锅来把锅里的东西抛向半空中打个滚再落下来,液体固体一起掂起,连掂三五下子,熟了。这不是特技表演,这是火候必需的功夫。在旺火熊熊之前,热油泼溅之际,把那本身好几斤重的铁锅只手耍那两下子,没有一点手艺行么?难怪此地山东馆,不敢轻易试做爆双脆,一来材料不齐,二来高手难得。

    谈到这里,想到北平的爆肚儿。

    肚儿是羊肚儿,口北的绵羊又肥又大,羊胃有好几部分:散淡、葫芦、肚板儿、肚领儿,以肚领儿为最厚实。馆子里卖的爆肚儿以肚领儿为限,而且是剥了皮的,所以称之为肚仁儿。爆肚仁儿有三种做法:盐爆、油爆、汤爆。盐爆不勾芡粉,只加一些芫荽梗葱花,清清爽爽。油爆要勾大量芡粉,黏黏糊糊。汤爆则是清汤汆煮,完全本味,蘸卤虾油吃。三种吃法各有妙处。记得从前在外留学时,想吃的家乡菜以爆肚儿为第一。后来回到北平,东车站一下车,时已过午,料想家中午饭已毕,乃把行李寄存车站,步行到煤市街致美斋独自小酌,一口气叫了三个爆肚儿,盐爆油爆汤爆,吃得我牙根清酸。然后一个清油饼一碗烩两鸡丝,酒足饭饱,大摇大摆还家。生平快意之餐,隔五十余年犹不能忘。

    烩银丝也很可口。煮烂了的肚板儿切成细丝,烩出来颜色雪白。煮前一定要洗得干净才成。在家里自己煮羊肚儿也并不难。除去草芽之后用盐巴用力翻来翻去地搓,就可以搓得雪白,而且可以除去膻气。整个羊胃,一律切丝,宽汤慢煮,煮烂为止。

    糟蒸鸭肝

    糟就是酒滓,凡是酿酒的地方都有酒糟。《楚辞·渔父》:“何不铺其糟而歃其酾?”可见自古以来酒糟就是可以吃的。我们在摊子上吃的醪糟蛋(醪音捞),醪糟乃是我们人人都会做的甜酒酿,还不是我们所谓的糟。说也奇怪,我们台湾盛产名酒,想买一点糟还不太容易。只有到山东馆子吃糟溜鱼片才得一尝糟味,但是有时候那糟还不是真的,不过是甜酒酿而已。

    糟的吃法很多。糟溜鱼片固然好,糟鸭片也是绝妙的一色冷荤,在此地还不曾见过,主要原因是鸭不够肥嫩。北平东兴楼或致美斋的糟鸭片,切成大薄片,有肥有瘦有皮有肉,是下酒的好菜。《儒林外史》第十四回马二先生看见酒店柜台上盛着糟鸭,“没有钱买了吃,喉咙里咽唾沫”。所说的糟鸭是刚出锅的滚热的,和我所说的冷盘糟鸭片风味不同。下酒还是冷的好。稻香村的糟鸭蛋也很可口,都是靠了那一股糟味。

    福州馆子所做红糟的菜是有名的。所谓红糟乃是红曲,另是一种东西。是粳米做成饭,拌以曲母,令其发热,冷却后洒水再令其发热,往复几次即成红曲。红糟肉、红糟鱼,均是美味,但没有酒糟香。

    现在所要谈到的糟蒸鸭肝是山东馆子的拿手,而以北平东兴楼的为最出色。东兴楼的菜出名的分量少,小盘小碗,但是精,不能供大嚼,只好细品尝。所做糟蒸鸭肝,精选上好鸭肝,大小合度,剔洗干净,以酒糟蒸熟。妙在汤不浑浊而味浓,而且色泽鲜美。

    有一回梁寒操先生招饮于悦宾楼,据告这是于右老喜欢前去小酌的地方,而且以糟蒸鸭肝为其隽品之一。尝试之下,果然名不虚传,唯稍嫌粗,肝太大则质地容易沙硬。在这地方能吃到这样的菜,难得可贵。

    炸丸子

    我想人没有不爱吃炸丸子的,尤其是小孩。我小时候,根本不懂什么五臭八珍,只知道小炸丸子最为可口。肉剁得松松细细的,炸得外焦里嫩,入口即酥,不需大嚼,既不吐核,又不摘刺,蘸花椒盐吃,一口一个,实在是无上美味。可惜一盘丸子只有二十来个,桌上人多,分下来差不多每人两三个,刚把馋虫诱上喉头,就难以为继了。我们住家的胡同口有一个同和馆,近在咫尺,有时家里来客留饭,就在同和馆叫几个菜作为补充,其中必有炸丸子,亦所以餍我们几个孩子所望。有一天,我们两三个孩子偎在母亲身边闲话,我的小弟弟不知怎么的心血来潮,没头没脑地冒出这样的一句话:“妈,小炸丸子要多少钱一碟?”我们听了哄然大笑,母亲却觉得一阵心酸,立即派佣人到同和馆买来一碟小炸丸子,我们两三个孩子伸手抓食,每人分到十个左右,心满意足。事隔七十多年,不能忘记那一回吃小炸丸子的滋味。

    炸丸子上面加一个“小”字,不是没有缘由的。丸子大了,炸起来就不容易炸透。如果炸透,外面一层又怕炸过火。所以要小。有些馆子称之为樱桃丸子,也不过是形容其小。其实这是夸张,事实上总比樱桃大些。要炸得外焦里嫩有一个诀窍。先用温油炸到八分熟,捞起丸子,使稍冷却,在快要食用的时候投入沸油中再炸一遍。这样便可使外面焦而里面不至变老。

    为了偶尔变换样子,炸丸子做好之后,还可以用葱花酱油芡粉在锅里勾一些卤,加上一些木耳,然后把炸好的丸子放进去滚一下就起锅,是为熘丸子。

    如果用高汤煮丸子,而不用油煎,煮得白白嫩嫩的,加上一些黄瓜片或是小白菜心,也很可口,是为汆丸子。若是赶上毛豆刚上市,把毛豆剁碎羼在肉里,也很别致,是为毛豆丸子。

    湖北馆子的蓑衣丸子也很特别,是用丸子裹上糯米,上屉蒸。蒸出来一个个的粘着挺然翘然的米粒,好像是披了一件蓑衣,故名。这道菜要做得好,并不难,糯米先泡软再蒸,就不会生硬。我不知道为什么湖北人特喜糯米,豆皮要包糯米,烧卖也要包糯米,丸子也要裹上糯米。我私人以为除了粽子汤团和八宝饭之外,糯米派不上什么用场。

    北平酱肘子铺(即便宜坊)卖一种炸丸子,扁扁的,外表疙瘩噜苏,里面全是一些筋头麻脑的剔骨肉,价钱便宜,可是风味特殊,当做火锅的锅料用最为合适。我小时候上学,如果手头富余,买个炸丸子夹在烧饼里,惬意极了,如今回想起来还回味无穷。

    最后还不能不提到“乌丸子”。一半炸猪肉丸子,一半炸鸡胸肉丸子,盛在一个盘子里,半黑半白,很是别致。要有一小碗卤汁,蘸卤汁吃才有风味。为什么叫乌丸子,我不知道,大概是什么一位姓乌的大老爷所发明,故以此名之。从前有那样的风气,人以菜名,菜以人名,如潘鱼江豆腐之类皆是。

    豆腐

    豆腐是我们中国食品中的瑰宝。豆腐之法,是否始于汉淮南王刘安,没有关系,反正我们已经吃了这么多年,至今仍然在吃。在海外留学的人,到唐人街杂碎馆打牙祭少不了要吃一盘烧豆腐,方才有家乡风味。有人在海外由于制豆腐而发了财,也有人研究豆腐而得到学位。

    关于豆腐的事情,可以编写一部大书,现在只是谈谈几项我个人所喜欢的吃法。

    凉拌豆腐,最简单不过。买块嫩豆腐,冲洗干净,加上一些葱花,撒些盐,加麻油,就很好吃。若是用红酱豆腐的汁浇上去,更好吃。至不济浇上一些酱油膏和麻油,也不错。我最喜欢的是香椿拌豆腐。香椿就是庄子所说的“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的椿。取其吉利,我家后院植有一棵不大不小的椿树,春发嫩芽,绿中微带红色,摘下来用沸水一烫,切成碎末,拌豆腐,有奇香。可是别误摘臭椿,臭椿就是樗,《本草》李时珍曰:“其叶臭恶,歉年人或采食。”近来台湾也有香椿芽偶然在市上出现,虽非臭椿,但是嫌其太粗壮,香气不足。在北平,和香椿拌豆腐可以相提并论的是黄瓜拌豆腐,这黄瓜若是冬天温室里长出来的,在没有黄瓜的季节吃黄瓜拌豆腐,其乐也何如?比松花拌豆腐好吃得多。

    “鸡刨豆腐”是普通家常菜,可是很有风味。一块老豆腐用铲子在炒锅热油里戳碎,戳得乱七八糟,略炒一下,倒下一个打碎了的鸡蛋,再炒,加大量葱花。养过鸡的人应该知道,一块豆腐被鸡刨了是什么样子。

    锅塌豆腐又是一种味道。切豆腐成许多长方块,厚薄随意,裹以鸡蛋汁,再裹上一层芡粉,入油锅炸,炸到两面焦,取出。再下锅,浇上预先备好的调味汁,如酱油料酒等,如有虾子羼入更好。略烹片刻,即可供食。虽然仍是豆腐,然已别有滋味。台北天厨陈万策老板,自己吃长斋,然喜烹调,推出的锅塌豆腐就是北平作风。

    沿街担贩有卖“老豆腐”者。担子一边是锅灶,煮着一锅豆腐,久煮成蜂窝状,另一边是碗匙佐料如酱油、醋、韭菜末、芝麻酱、辣椒油之类。这样的老豆腐,自己在家里也可以做。天厨的老豆腐,加上了鲍鱼火腿等,身份就不一样了。

    担贩亦有吆喝“卤煮啊,炸豆腐”者,他卖的是炸豆腐,三角形的,间或还有加上炸豆腐丸子的,煮得烂,加上些佐料如花椒之类,也别有风味。

    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〇年之际,李璜先生宴客于上海四马路美丽川(应该是美丽川菜馆,大家都称之为美丽川),我记得在座的有徐悲鸿、蒋碧微等人,还有我不能忘的席中的一道“蚝油豆腐”。

    事隔五十余年,不知李幼老还记得否。蚝油豆腐用头号大盘,上面平铺着嫩豆腐,一片片的像瓦垄然,整齐端正,黄澄澄的稀溜溜的蚝油汁洒在上面,亮晶晶的。那时候四川菜在上海初露头角,我首次品尝,诧为异味,此后数十年间吃过无数次川菜,不曾再遇此一杰作。我揣想那一盘豆腐是摆好之后去蒸的,然后浇汁。

    厚德福有一道名菜,尝过的人不多,因为非有特殊关系或情形他们不肯做,做起来太麻烦,这就是“罗汉豆腐”。豆腐捣成泥,加芡粉以增其黏性,然后捏豆腐泥成小饼状,实以肉馅,和捏汤团一般,下锅过油,再下锅红烧,辅以佐料。罗汉是断尽三界一切见思惑的圣者,焉肯吃外表豆腐而内含肉馅的丸子,称之为罗汉豆腐是有揶揄之意,而且也没有特殊的美味,和“佛跳墙”同是噱头而已。

    冻豆腐是广受欢迎的,可下火锅,可做冻豆腐粉丝熬白菜(或酸菜)。有人说,玉泉山的冻豆腐最好吃,泉水好,其实也未必。凡是冻豆腐,味道都差不多。我常看到北方的劳苦人民,辛劳一天,然后拿着一大块锅盔,捧着一黑皮大碗的冻豆腐粉丝熬白菜,稀里哗啦地吃,我知道他自食其力,他很快乐。

    茄子

    北方的茄子和南方的不同,北方的茄子是圆球形,稍扁,从前没见过南方的那种细长的茄子。形状不同且不说,质地也大有差异。北方经常苦旱,蔬果也就不免缺乏水分,所以质地较为坚实。

    “烧茄子”是北方很普通的家常菜。茄子不需削皮,切成一寸多长的块块,用刀在无皮处划出纵横的刀痕,像划腰花那样,划得越细越好,入油锅炸。茄子吸油,所以锅里油要多,但是炸到微黄甚至微焦,则油复流出不少。炸好的茄子捞出,然后炒里脊肉丝少许,把茄子投入翻炒,加酱油,急速取出盛盘,上面撒大量的蒜末。味极甜美,送饭最宜。

    我来到台湾,见长的茄子,试做烧茄,竟不成功。因为茄子水分太多,无法炸干,久炸则成烂泥。客家菜馆也有烧茄,烧得软软的,不是味道。

    在北方,茄子价廉,吃法亦多。“熬茄子”是夏天常吃的,煮得相当烂,蘸醋蒜吃。不可用铁锅煮,因为容易变色。

    茄子也可以凉拌,名为“凉水茄”。茄煮烂,捣碎,煮时加些黄豆,拌匀,浇上三和油,俟凉却加上一些芫荽即可食,最宜暑天食。放进冰箱冷却更好。

    如果切茄成片,每两片夹进一些肉末之类,裹上一层面糊,入油锅炸之,是为“茄子盒”,略似炸藕盒的风味。

    吃炸酱面,茄子也能派上用场。拌面的时候如果放酱太多,则过咸,太少则无味。切茄子成丁,如骰子般大,入油锅略炸,然后羼入酱中,是为“茄子炸酱”,别有一番滋味。

    菠菜

    我们常吃的菠菜,非我土产,唐太宗时来自西域。《唐会要》:“太宗时尼波罗国献波棱菜,类红蓝,火熟之,能益食味。”菠菜不但可口,而且富含铁质。

    前几年电视曾上映的卡通片“大力水手”,随身法宝便是一罐菠菜。吞下菠菜之后,他的细瘦的两臂立即肌肉突起,力大无穷,所向披靡。为什么形容菠菜有此奇效?原因是,美国的孩子们吃惯牛奶牛肉糖果,怕吃蔬菜。美国人又不善于烹制蔬菜,他们常吃的菠菜是冰冻的菠菜泥。即使是新鲜菠菜,也要煮得稀巴烂。孩子们视菠菜如畏途。所以才有“大力水手”的出现,意在诱使孩子吃菠菜。我们吃菠菜,无论是煮是炒,都要半生半熟不失其脆。放在火锅里,一氽即可。凡是蔬菜都不宜烧得太熟。

    在北方,到了菠菜旺季,家家都大量购买菠菜,往往是一买就是半小车子。吃法很多,凉拌菠菜就很爽口,菠菜微煮,立即取出细切,俟凉浇上三和油,再加芝麻酱(稀释过的)及芥末。再则烩酸菠菜也是家常菜之一,菠菜下锅煮,半熟,投入一些猪肉丝,肉丝一变色就注入芡粉汁使之稠和,再加适量的醋,最后撒上胡椒粉;菠菜的颜色略变,不能保持原有的绿色,但是酸溜溜,辣兮兮,不失为一碗别具风味的汤菜。

    顿顿吃菠菜,吃久了也腻。北平俗语,吃菠菜太多会把脑门儿吃绿!吃豆腐太多会把两腿吃软!这当然是笑话。菠菜可以晒干,储留过冬。做干菠菜都是拣大棵的去晒。做馅吃是很有味的,如同干扁豆角一样。

    莲子

    有莲花的地方就有莲子。莲子就是莲实,又称莲的或莲药。《古乐府·子夜夏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我小时候,每到夏季必侍先君游什刹海。荷塘十里,游人如织。傍晚辄饭于会贤堂。入座后必先进大冰碗,冰块上敷以鲜藕、菱角、桃仁、杏仁、莲子之属。饭后还要擎着几枝荷花莲蓬回家。剥莲蓬甚为好玩,剥出的莲实有好几层皮,去硬皮还有软皮,最后还要剔出莲心,然后才能入口。有一股清香沁人脾胃。胡同里也有小贩吆喝着卖莲蓬的,但是那个季节很短。

    到台湾好多年,偶然看到荷花池里的莲蓬,却绝少机会吃到新鲜莲子。糖莲子倒是有得吃,中医教我每日含食十枚,有生津健胃之效,后因糖尿病发,糖莲子也只好停食了。

    一般酒席上偶然有莲子羹,稀汤洗水一大碗,碗底可以捞上几颗莲子,有时候还夹杂着一些白木耳,三两颗红樱桃。从前吃莲子羹,用专用的小巧的莲子碗,小银羹匙。我祖母常以小碗莲子为早点,有专人伺候,用沙薄铫儿煮,不能用金属锅。煮出来的莲子硬是漂亮。小锅饭和大锅饭不同。

    考究一点的酒席常用一道“蜜汁莲子”来代替八宝饭什么的甜食。如果做得好,是很受欢迎的。莲子先用水浸,然后煮熟,放在碗里再用大火蒸,蒸到酥软趴烂近似番薯泥的程度,翻扣在一个大盘里,浇上滚热的蜜汁,表面上加几块山楂糕更好。冰糖汁也行,不及蜜汁香。

    莲子品质不同,相差很多。有些莲子格格生生,怎样煮也不烂,是为下品。有些莲子一煮就烂,但是颜色不对,据说是经过处理的,下过苏打什么的,内行人一吃就能分辨出来。大家公认湖南的莲子最好,号称湘莲。我有一年在重庆的“味腴”宴客,在座的有杨绵仲先生,他是湘潭人,风流潇洒,也很会吃。席中有一道蜜汁莲子,很够标准。莲子短粗,白白净净,而且酥软异常。绵仲吃了一匙就说:“这一定是湘莲。”有人说:“那倒也未必。”绵仲不悦,唤了堂倌过来,问:“这莲子是哪里来的?”那傻不棱登的堂倌说:“是莲蓬里剥出来的。”众大笑。绵仲红头涨脸地又问:“你是哪里来的?”他说:“我是本地人。”众又哄堂。

    酱菜

    抗战时我和老向在后方,我调侃他说:“贵地保定府可有什么名产?”他说:“当然有。保定府,三宗宝,铁球、酱菜、春不老。”他并且说将来有机会必定向我献宝,让我见识见识。抗战胜利还乡,他果然实践诺言,从保定到北平来看我,携来一对铁球(北方老人喜欢放在手里揉玩的玩意儿),一篓酱菜,春不老因不是季节所以不能带。铁球且不说,那篓酱菜我起初未敢小觑,胜地名产,当有可观。油纸糊的篓子,固然简陋,然凡物不可貌相。打开一看,原来是什锦酱菜,萝卜、黄瓜、花生、杏仁都有。我捏一块放进嘴里,哇,比北平的大腌萝卜“棺材板”还咸!

    北平的酱菜,妙在不太咸,同时又不太甜。粮食店的六必居,因为匾额是严嵩写的(三个大字确是写得好),格外的有号召力,多少人跑老远的路去买他的酱菜。我个人的经验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铁门也有一家酱园,遐迩闻名,也没有什么特殊。倒是金鱼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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