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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晚上她跟着母亲与姑姑去看表大妈。表大妈在丈夫被捕之后就搬进了小衖堂屋子,养了好几只猫,隐隐有股猫臊味。昏暗灯光下的白色的小房间使琵琶心情沮丧,为了弥补,她看见书桌上第一样东西就惊叹起来,是管象牙顶班竹毛笔。
“拿着。”表大妈笑着挜进她手里。
“不用,真的不用,”琵琶懊悔地说,“表大妈自己留着。”
“拿着,拿着。”
“我用不着,我用钢笔。”
“拿着,拿着!”
“给你就拿着。”露说。
“忙啊,珊瑚小姐?”表大妈这才同珊瑚说话,尖酸的声气藏不住。
“忙死了,不过忙惯了就好了。”
“她每天都很晚下班。”露说。
“你呢?还打麻将?”表大妈说。
“最近不打了。”
“可惜三缺一,琵琶不会打。”
“今天我也不行。”珊瑚说。
“改天吧。”露说,“明呢?”
“出去了。”表大妈促促地说了一句,又接着说,“他现在在中国银行做事。”
“那真不错。”露说,“你瘦了。”
“瘦了好。”她嗤笑一声,没有笑意,“身上的油都能论斤卖了。”
说不上来是什么原故,她的样子变了,无框眼镜后的脸黄黄的,坑坑洞洞像剥皮烤栗子。
“身子骨还硬朗吧?”露说。
“前一阵子病了。”
“还看那个大夫吗?”珊瑚说。
“是啊,关大夫。”
“前一阵子心里不好受的原故。”露说。
“我看得很开。”表大妈又嗤笑道,“操心也是白操心。”
“嗳,我也都这么跟自己说。操心有什么用,嗳唷!”露叹息一声。
“打麻将吧?”表大妈低声说,诱惑似的,“我来凑牌搭子。”
“不了,今天不行。”
“我挂电话找人来。”
“不了,真的,马上走了。”
“吃过饭再走。”
餐桌摆在楼梯口。表大妈不用厨子,是老林妈下厨。饭吃到一半,老林妈上楼来,倚着扶栏站着,并不老,是寡妇,绷着脸,相貌清秀,圆圆的脸上微微有麻点。在这里许多年了,表大妈很怕她。
“豆子还可以?”她问。
“炒得真好,”表大妈说,“老林啊,”她轻声说,讨好似的,“下回还可以多搁点酱油。”
“嗯。”林妈说,“是淡了。”
“不是,不是,豆子有甜味,得多搁点酱油提味。真嫩啊,是不是?”
“是啊,炒得真好。”露说。
“我不敢多搁酱油。”林妈说,“咸又太咸了。不能尝尝味道,轻重就拿不准。”
“林妈吃素,这里头搁了肉。”表大妈解释道。
“手艺还是这么好。”露说。
“总比什么吃食都让厨子把胡子浸到里头的强。”表大妈说。
饭后回到小房里,林妈进来说:“太太,老爷来了。”
表大爷一个月来一回,送几百块家用来。往常是男佣人送,表大爷出狱后就自己送。只在客室坐个几分钟,问问妻子近况,虽然多少只是行礼如仪,也求个心安,显然是历经患难良心发现了。
表大妈立起身。
“到楼下吧。”
露跟珊瑚互瞅了一眼,“晚点吧,你们先说说话。”
“一起下去,一起下去。”
大家都下楼了,琵琶落在后面,终于能一睹表大爷的庐山真面目,兴奋极了。很难理解就是这个人一手毁了姑姑与母亲。
见她们进门,表大爷站了起来,微微鞠躬,软裯袍跟着往里凹,虚笼笼的,像套在骨架子上,瘦得吓人,倒像是瘦长的老妇人,眼睑下垂,苍白内凹的脸上胡子刮得倒干净,脸却没洗干净,透着蜡黄,头发中分,油垢得像两块黑膏药贴住光秃的额头,还是年青时候的式样。琵琶反正没有插口的余地,好整以暇上下打量表大爷。他的脚下尤其守旧,还是白袜子,圆头黑斜纹布鞋,厚厚的白布鞋底。市面上还有卖的?还是家里做的?她只在一家专卖前清寿衣的商店橱窗里见过。听他说话更是惊诧。一口老妈子的乡下土腔。罗家人没有一个人这么说话了,他却不觉得该改一改。他正在感谢露与珊瑚的鼎力相助。
“不用谢我。”露说,“我那时还没回来呢。”
“二位都是女中豪杰,古道热肠,叫我们这些人都惭愧死了。这些亲戚里面,我总说二位是最叫人钦佩的。”
“那是亲戚太少,老鸨子也成凤凰了。”珊瑚说。
“哈哈!太客气了,太客气了,所以说二位最是叫人钦佩。琵琶要到哪儿念书?”
“英国。”露说。
“好极了,好极了,有其母必有其女,前途不可限量。珊瑚小姐,你跟令兄天壤之别,叫我不胜惊讶。世道往往是这样,阴盛而阳衰。难怪我们的国家积弱不振。”
“反正只要国家动荡怪女人就对了。”珊瑚说。
“哈!‘红颜祸水,倾国倾城。’不错,不错,总是怪女人。”
客室里烤得慌,他似乎不觉得,带来的摺扇仍没打开。
“明不在家?”他这才跟表大妈说话。
表大妈清清喉咙,紧握着两手放在膝盖上,“吭。到王家去了。吭。”
“听说你这一向很活动?”珊瑚问道。
“没有,我只去扶乩。”
“我倒没看过。”珊瑚说。
“没什么道理,不过是消遣。”
“扶乩是什么?”琵琶低声问珊瑚。她早就不理会什么灵魂转世,永生之流的说法了,倒是还抱着一丝希望,有什么通灵的方法能证实超自然界存在。
“跟碟仙差不多。”珊瑚说。
“就是顶上有把手,底下有根棍,在沙盘上写字。”表大爷说。
“灵验不灵验?”珊瑚问道。
“那得看乩仙了。扶把手的有两个人,可是得听乩仙怎么解释。”
“就是神仙显灵预言吧?”珊瑚问道。
“也不总是预言,可以只念首诗给一个人,他也以诗唱和。”
“听说要是仙姑的话,还能调笑几句。”珊瑚说。
表大爷笑笑,“有时候神仙还会为了有人不敬罚他磕头。”
“你被罚过吗?”
“没有,幸亏还没有。”他笑着喃喃说,眼睛看着地下。还是旧脑筋,懂得包涵女子有些不敬的言语,而且总是格外体贴妇女似的殷勤的画清该守的界线。
“乩仙说中过吗?”露问。
“这就难说了。有个神仙老是不请自来,不预卜将来,只是写些歪诗。问得紧了,就只说:启驾天目山——与老子相约赏树。”客人听得笑了。“过两天不来看看?我们只当聚会,消遣而已。”
“你太客气了。不是说你要出山了吗?”珊瑚说。
“没有,没有的事。打哪儿听来的?”
“是谁说的呢?横竖有些耳风刮过。”
“没有这回事。就算重庆政府要我,我这副身子骨也去不了。”
“不是要你在这里出来?”
“你说的是日本人?没有,没有。国家到这步田地,我的身体又这样,我只要闭门谢客,安享晚年,于愿足矣。”
“要是别人不放过你呢?”
“不会,不会,真的,没人找过我。日本人还不到饥不择食的时候,哈哈。”
“你可是有声望的!”
“什么声望!说不定还有几个朋友会说某某人并没有那么不堪。可我要是跟日本人搅和在一块,连他们都没办法帮我说话了。不会,我不行。不会。”
表大妈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只隔些时便微嗽一声打扫喉咙。表大爷走后,她像是很高兴,表大爷很给面子,待那么久,又同她的客人聊了那么多。上楼后露说:
“他气色很好。”
“是啊,气色不错。”表大妈道。
略顿了顿,珊瑚问道:“现在是谁,还是老九?”
老九并不是第九个姨太太,而是堂子里的排行。
“是啊,她跟得最久。”表大妈道,又嗤笑了一声。
“她年纪也不小了。”露道。
珊瑚道:“当初跟他就不年青了,已经是第二次从良了。”
“明恨死她了。”表大妈道,“每次去找他爹就得见她的面。我啊,我跟她是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碍着谁。不像从前的燕姨太,住在同一个屋子里。住在一块我也跟燕姨太没什么,毕竟她先来。”
表大爷娶表大妈之前是鳏夫,有三个姨太太。为了表示他是真心诚意要重新开始,别的姨太太都打发了,只留下最宠爱的燕姨太。
“她待得最久。”珊瑚说。
“我记得嫁过来的时候,她还跟我磕头,我要还礼。”表大妈含笑半呢喃道,仿佛回到当年那个胆战心惊的新娘子,说着悄悄话。“他们哪肯啊。老妈子一边一个早扳住了,僵得我像块木头。娘家早就嘱咐了跟来的人,不让我一开始就错了规矩。压伏姨太太,后来人人都说新娘子好神气,一寸也不肯让。雪渔先生气坏了,面子上不肯露出来,我才刚进门的原故。过后几天燕姨太过来套交情。新房里有一溜雕花窗。我说:‘好热,把窗打开。’偏巧老妈子都不在跟前,燕姨太就拿了靠墙的黄檀木棍,支起了一扇窗。回房后哭得不可开交,说是把她当成佣人。嗳,又哭又闹的。雪渔先生气坏了,可是也没说我什么。”
这晚他来搅动了她的心湖,觉得需要解释为什么是今天这个景况。她吃吃窃笑,眼睛欲眨不眨的,仿佛有什么私房话,不时点头,道:
“他们都说现在要是不立规矩,将来就迟了。嫁过来还不到一个月,他就不大跟我说话了,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他们都那么劝。除了陪房的老妈子之外,我在这家里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也没有。所以我就跟他大吵,闹着要自杀,拿头去撞墙。谁想到屋子那么老,把墙都推倒了。”
珊瑚道:“是啊,我记得听他们说新娘子的力气大,发起脾气来,只一推,墙就倒了。”
“你不是跟燕姨太处得很好吗?”露道。
“那是后来,日子久了她才知道我没有恶意。雪渔先生带我们两个到北京去上任,我真高兴能躲开,自己过,不和夫家住一起。一离了屋子,燕姨太也懒得立什么规矩了,我也不介意,正合我的心意。”
露笑道:“你真是模范太太。”
“不是,是我早下定决心要跟他。女以夫为天。后来有天我哥哥打电话来,那时已经有电话了,装在燕姨太的院子里,接电话的佣人莽莽撞撞的。我哥说:‘叫你们太太讲话。’佣人就问:‘东屋太太还是西屋太太?’我哥一听脾气就上来了:‘放屁!什么东屋西屋,就是你们太太,叫她讲电话。’‘你自己来吧,我闹不清你找的是哪一个。’‘好,我跟你主子算账去。’他气得马上跑过来,打了雪渔先生一巴掌。燕姨太正好在旁,也挨了两耳光。我也待不下去了,只好回来跟婆婆住。”
“爱管闲事的人就是太多了。”珊瑚道。
表大妈笑道:“有时候我就想要是没人插手,说不定不会到今天这步田地。”
“大家少管点闲事就好了。”露喃喃说道。
表大妈瞧了瞧对面,琵琶正和猫玩。
“那次他病了。”她低声道,“只有那一次,搬回来养病,我照顾他,住了好两个月。我老觉得能有个孩子就好了。可是明就住在隔壁房里,十三四岁了,雪渔先生当然觉得不好意思。”
“怪到明身上不太可笑了。”回家后露向珊瑚道,“想跟老婆好,男人哪会顾忌那种小事。”
“他常讲‘胖子要得很哩’。”珊瑚道。
“男人。这样说自己老婆!”
两人在浴室里,还以为琵琶睡了。
“老叫她‘胖子’,她只是丰满了点。”
“她的脸蛋长得甜,两人根本不相配。”
“她讲话那样子,老是怪别人不好。”
“要怪都要怪周家,硬挜给他,又一开始就站错了脚。”
“我还是头次听见她说自己娘家的不是,以前可容不下一句难听的话。”
“最好笑的是她对燕姨太倒是一点旧怨也没有。”露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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