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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www.shuqv.com,最快更新易经最新章节!

    琵琶醒来,天色仍是暗的。松涛一停,香港山上就有种异样的寂寥。古人爱用松涛来形容风过松林,听在琵琶耳里却像哭声。伏枕听来总让她想起是异乡中的异客。上海的树没这里多。这里的松树每逢冬天就整夜地呼啸,听着颇似冰冷的岛屿被狂风巨浪包围住。可是黎明一近,风声止歇,汽车也不再环绕山路上山,会有一阵万籁俱寂,在圈养于这片海拔下的公鸡报晓声也侵扰不了。奢侈的死寂低低的细细的,像是在屋里。

    满山的石屋建筑,每栋屋子都卓然自立,远眺大海。底盘过大的地基是为了抵挡湿气。花园都辟在顶端,像亚述古庙塔。刚这么想,她立刻昂起头,甩掉这个讨厌的字眼。她爱古代史,也爱去年上的中古史。布雷斯代先生也是,从他念旃陀罗笈多①的声口就听得出来,每个音都从舌尖上弹跳而出,有韵律有滋味。今年他同样把日本幕府将军德川家康的名字念得有滋有味,“家康”的日本发音与中国苦力负重时的吆喝“嗳耶呀苏”差不多。可是近代史多彩多姿的片段并不多,只有日本和西方的第一次接触。他若有所思地谈到了马卡托尼爵士出使清廷以及第一批西方商人在中国经商的艰难,只能由十八个洋行代理,通商口岸又限制在广东外海的某个小岛,不允许外国人一窥马可波罗笔下的传奇帝国。

    “真可惜没有时间可以深入。”他那时说,嘴上吊着一支香烟,跷跷板似的一上一下。

    没时间。历史科再两个钟头就考试了。昨晚翻阅了寥寥无几的笔记,贫乏得可怜,她早知道了,也是让她延挨着不读的一个原因。午夜左右她就放弃了,存着一种豁出去的想法:至少睡饱了,明天才有清醒的头脑。她的头塞得胀胀的。她就着桌上的台灯穿衣裳。

    “琵——琶——!”比比从对过的房间喊道。

    “我起来了。你起来了没有?”

    悄然无声。比比每天早上认真地喊她,自己的眼睛都还没睁开,经常喊完了倒头又睡。琵琶过去一看,她的头掩在睡袋里。比比的母亲知道亚热带用不着睡袋,但还是由上海寄来了,因为她母亲怕她睡梦中把被窝掀掉了,受凉。

    “你还不起来?”琵琶推了她一把。

    从睡袋里探出来的褐色娃娃脸满是愕然。比比的家乡在印度与缅甸接壤附近。“什么时候了?”

    “六点半了。”

    “我好累。”

    她翻个身,反手捶着下背。她的曲线太深陡,仰睡腰就悬空,就犯腰疼。

    “你几点钟睡的?”她问道。

    “不到一点。”

    “这么早?看你一点也不担心的样子。”

    “我是担心。”

    “今天考哪一科?”

    “历史。”

    她从睡袋里取出一盏灯来,还亮着的。

    “咦,你在被窝里看书?”

    “不是,我拿它当热水瓶。”她心虚地笑,“昨天晚上冷。”她把灯放回到床柱上,在灯下看着琵琶,“你是真的担心么?”

    “是啊,我差不多什么都不知道。”

    “你是真话还是不过这么说?”

    “喔,及格大概总及格。”她赶紧说。

    比比知道她不是及格不及格的事。她知道布雷斯代先生送她八百块奖学金。

    “都怪我,我不应该拖着你往外跑,可是我觉得对你有好处。”

    “跟你不相干。”琵琶微笑道。

    比比还是良心不安,“我老是跟别人讲你的功课好不是死读书的原故。我讨厌人家叫你书呆子。”她在上海念过英国学校,用功的书呆子是很受憎厌的。

    “我说了跟你不相干。我只是不想念。”

    “是啊,你很少念书。”比比半低喃着,露出惊怕的微笑。

    “我不喜欢近代史,跟报纸一样沉闷。”

    时代越近,场景越宽越混乱,故事性少了,迷人的细节也少了。史学家笔下的大人物似乎仍是活生生的,唯恐诽谤诉讼上身。当然这只是部份原因。还有就是她上历史课变得很紧张。比比怎么也不会懂,只会想她是爱上了布雷斯代先生。说不定是有那么一点。每次看见他骑自行车上学,红通通的脸,颈上围着条旧的蓝色中国丝巾,她心里就一震。对她的微笑与点头,他总是匆匆一挥手,在显得过小的自行车上小心保持平衡。他有汽车,茹西说过,不过只给厨子开去市场买菜。他有栋美丽的白屋子,在距大学几里外的荒郊,屋里头尽是中国古董。他和周教授去过一次广东,参观过一座著名的尼姑庵,庵里的女尼其实也是高级妓女。茹西说是周教授在闲聊中告诉班上的男学生的。话直往琵琶的耳朵里钻,可是她不想往下听。要紧的是他的八百块以及附上的那封信,给了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的自尊。第二年她果然如他预言的,拿到了奖学金。她在人类里找着了定位,心中的绝望和缓了下来,她还做了别的事,写小说,抓到什么读什么。可是布雷斯代先生会怎么想,这么一点小小的成功就把她惯坏了。

    比比伸手去取枕头边的生物课本,琵琶去盥洗。走道两边的寝室里都还没有动静。宝拉房里的灯亮着,她读了一整晚。隔间的半截门扣在墙上,看得见宝拉·胡坐在床上,披着大红棉袄,俯身念着膝上一本大书,左手托着一个骷髅头,仿佛足球员漫不经心地托着足球。绿罩台灯照得她凹陷的脸颊与吊梢眼格外分明。她的房间里有一整副骷髅,这里一只大腿骨,那里一只前臂骨。福尔马林的味道使她总是开着房门。

    宿舍一隅有闹钟响了起来,扫兴的声响蜿蜒穿透了寂静。楼下修女沉重的鞋子走动了。有人锐声喊“瑟雷斯丁嬷嬷”,她是负责杂务的中国修女。

    琵琶回到自己房间,一眼就看见窗台上的灯,奶油色的玻璃灯泡微弱地亮着,衬着后面一片暗蓝灰的大海。她缩了缩才上前去把灯熄了。灯是她母亲买的。现在要如何面对母亲?露和同时代的许多妇女一样没能进学堂,是个学校迷,把此地的章程研究了个透。听说每个学生都得自备台灯,她特为在上海买了一盏,宁可冒打碎的危险,装进琵琶的箱子里带了来。

    “汇率是一比三,”那时她说,“在香港买东西都先乘上三,就知道没你以为的那么便宜。”

    比比和对过的同学正你来我往,一问一答,喊出问题的嗓门衷气十足,一轮到回答就细微得比老鼠,琵琶受不了这种虚弱可怜的声音,像是哭哑了,又像是说多了敷衍的话,把嗓子说哑了,没有希望,也不期待仁慈。她打开自己的笔记。垂死挣扎的重唱压过了一切的声响,门扉吱嘎地摇,砰砰响,哗啦啦的冲水声;女孩子互相叫唤下楼吃饭。琵琶蓦地想起了《三国演义》里的一句话:“饱餐战饭。”她也需要体力,才能像去年一样不停手地写上三个钟头。可是这次能写什么?

    她收拾外衣、钢笔墨水瓶。布雷斯代先生由这儿也知道她是穷学生。跻身马来洋铁大王和橡胶大亨的继承人之中,唯独她没有自来水笔,上课得带着墨水瓶。

    “你还没起来?”她站到比比门口。

    “我马上就来。等我。”

    “我还是先下去的好。”

    “好吧。”比比说,受伤的神气,“玛格莉,快,再问我点什么。”

    “何为心内膜,试描述之。”

    虚弱可怜的声音又来了,“心内膜是种浆膜,位于心室,包住腱索……”

    琵琶匆匆逃开。

    修女们已在早晨弥撒。她下楼经过客室,客室敞着门,隔间后有修女的圣坛。每天早晨都是同样的细声吟诵,今天却使她有些不舒服。诵经扩散的虚假的镇静平平地躺在她心底,像是心上那一小摊的酸水,随时预备往上冒。她快步经过了厨房,修女们的早餐在里头等候她们取用,散发出热可可的气味。拉丁吟诵追着她不放,像是在干净的医院病房念出的死前仪式,屈膝跪下的神甫的黑裙散在打蜡的地板上。

    地下室食堂是车库改建的,红色地砖,方形大柱漆成乳黄色。今天食堂里的女孩子特别多,食堂也摆设得特别漂亮。因为通常回家的女孩子也都在,为了期中考的第一个早晨。她们都是最入时的,进口淡粉红薄呢长衫,上面印着降落伞、罂粟花、船锚的图案。

    “死啰!死啰!”她们用广东话乱嚷,金纹塑料缎带绑着的长发往后甩。

    我们有个把砍头弄成庙会的传统,琵琶心里想:犯人的头发拿浆糊糊住,塑成两个角,底上扎两朵纸花,一路大唱着上刑场,还讨好围观的人群。她坐下来吃最后的一餐。

    四周的人叽叽喳喳说着广东话,她只听懂“死啰,死啰”。香港的女孩子同时兼具世故与守旧两种特质,因为她们来自墨守成规的家族,在中国的其他地区已是凤毛麟角。大清例律在香港仍然通行,英国殖民政府并不干涉当地风俗。大清例律是可以承认妾的地位的。每个女孩子都有五六个母亲,一个专制的父亲,是头角峥嵘的生意人,也是大英帝国的崇高的骑士。送她们来住读是为免家中喧乱的生活搅扰了读书所需的宁静。她们个个活泼,深受家中三教九流的女人影响。调皮捣蛋,开口闭口都是男孩子,却不约会,仍挣不脱家中的羁束。“香港天气,香港女孩。”而香港的天气尤其难测。

    她们隔着餐桌问答历史问题,身量小,嗓门奇大。布雷斯代先生说三个广东女孩子在一起就比一班的北方学生还吵。琵琶又缩了缩。她看见布雷斯代先生说话,娃娃似的蓝眼睛,红红的脸,嘴唇不分开的微笑,嘴巴向后缩,香烟上下抖动,中间有凹痕的下颏往上翘,接住烟灰。还有多久他就要改卷子,改到她的,在上面抖烟灰?她不让自己往下想。从经验知道最可怕的事情也是以最普通的姿态来临。其实没有什么难以想像的,她会考得很糟,布雷斯代先生会在班上冷嘲热讽,除非是太生气了,可是绝不会叫她去骂一顿。没有什么是难以想像的,整个是不堪想像。这一天终于来了,像座大山一样矗立在她面前。没有翻越的路,翻过去了也不见生命。

    香港本地的女学生几乎都修艺术,觉得是最简单的功课,而马来亚的女学生都学医。不是为了当医生,不犯着千里迢迢跑这一趟。医科要念七年,即使满了七年,学位仍在未定之数。高年级生在其他女孩子眼中都是中年人,她们自己也早以医生自居,说话粗枝大叶的。平常日子餐桌上只听她们大谈大笑的,夹着很多术语,议论教授。

    “Man,那个理查德·冯!知道他怎么吗?就为了气艾勒斯顿。”马来亚侨生把“Man”当口头禅,总是挂在嘴上。

    “Man,艾勒斯顿最坏。莫名其妙就吼。”

    “理查德·冯给臭骂了一顿,就为了迟到。你知道他怎么样?在大楼前丢了个penis。”

    “花生?”

    “No,man,penis.”

    “喔,man!”

    “从酒精罐里拿了根性器官,丢在解剖院门口的沥青道上。”

    “会退学的,man。”

    “谁说不是。”

    “艾勒斯顿知道了?”

    “谁晓得,校役把它扫了。”

    但今天早晨她们却默默吃饭,考场上的老兵了,知道战斗之前吃顿热食是顶要紧的事,而且脸上也现出老兵明白运气用完了的萧瑟之情。

    两个马来亚的新生急得两手乱洒,像是要把手上的水甩干。

    “嗳呀,我没经过这种阵仗。”安洁琳·吴说,“我们来这里之前连考试都没有。”

    “对,不用考试。”维伦妮嘉·郭说。

    “这次死定了。”

    “你还好,有你哥哥教你。”

    “他才没那个工夫呢,他自己也要期末考。他昨晚打电话来问我念书了没有。嗳哟,万一不及格怎么办?我哥哥为了让我上大学,差点就跟我爸闹翻了。”安洁琳笑道,但是一双杏眼转来转去,在苍白的圆脸上显得又小又凶。

    “你担心什么。有高年级生帮你。”

    “哪里!没这回事。”

    “我是死定了。”

    “你还比我强。”

    这两个新生在吉隆坡就是竞争的对手,到了香港因为有点怕别的女孩,两人走得很近。维伦妮嘉又黑又瘦,父亲开了一家米行。她会到香港来学医主要是为了安洁琳要来。

    “在吉隆坡我们会在戏院里遇到,”维伦妮嘉轻笑道,“安洁琳带着她的女朋友,我带着我的——我们不太在一起,是不是啊,安洁琳?”她问,真的觉得诧异,“我们遇见了就挥个手,喊两声,戏院很小,也只有这么一家。要是我刚好穿洋装,她就会跑回家换洋装。我要是看到别的女孩穿长衫,就会跑回家换长衫。有时候我们看一次电影要跑回家三四趟。”

    “马来亚也穿长衫?”琵琶问道。

    “不是天天穿。天天穿人家会以为你太隆重了,像要参加婚礼什么的。”

    “我们也有旗袍和马来亚传统服装,”安洁琳说,“很好看,蕾丝边,透明上衣,刺绣,还有金钮子。”

    “你们平常都穿什么?”

    “在家里就穿中国式的袄袴。在这儿只有老妈子才穿。”维伦妮嘉喃喃说,最后一句话说得有点窘。

    尽管服装上变化多端,她们还是发现与香港女孩子一比,她们还是有点不修边幅。两人一块上街,找裁缝做最流行的长衫。她们会讲广东话,彼此却讲福建话,她们的祖先是福建移民过去的。她们不时会抛出一句马来话,两人都大笑不止。维伦妮嘉甩着手绢,摇摇摆摆向前几步,又倒退几步,唱道:

    “沙扬啊!沙扬啊!”

    “沙扬啊是什么意思?”琵琶问道。

    “讨厌耶!”安洁琳笑弯了腰,一手捂着嘴巴。

    维伦妮嘉也笑着两手按住膝盖,“好讨厌耶,那些马来人。”

    “什么意思啊?”

    “沙扬是爱人的意思。”安洁琳说。

    “他们都是这么跳舞的。”维伦妮嘉说。

    “我爸跟一个马来女人住。”安洁琳说,“人家说她在他身上下了符咒。”

    “马来人真的会下符咒?”琵琶急急问道。

    “会,有些人会。说来也真怪,这个女人。人家说她一定是在我爸身上下了符咒,要不然他怎么会那个样子?他住在这个女人的家里,自己家倒不回去,每次一回去,才踏进门,就大发脾气。大家都说奇怪。”

    琵琶倒能想出个原因,苦于不能告诉安洁琳。

    “有次他回家,一看到我,就开始骂人——”

    “骂什么?”

    “嗳,他总能捏出错处来。一句话说错了,他就揪住我的头发,打我。”她说,似笑非笑的。听她的语气就知道那时她已经发育成熟了,她父亲必然是看出了她有多漂亮,她因而多吃苦头。“他打我,我妈抓起斧头跑过来,要他拿去,把我们都宰了。他没听见,就是打我,我妈就抓着斧头冲过去,他吓跑了。我妈追着他绕着屋子跑,嗳呀!”她说到末了一句轻轻呻吟了一声,倒在床上,仿佛是笑累了。

    “后来怎么了?”琵琶问道。

    “喔,我拿走了她手上的斧头。嗳呀,每次说记不记得你追着他绕着屋子跑?我们都笑死了。”

    “他不是不跟那个女人住了。”维伦妮嘉道。

    “他现在好了。有时候我们出去散步会看见那个女的,老是坐在门口嚼槟榔。马来亚的屋子都离地好几尺,有长长的桩子。我都教我弟弟妹妹别看她,也别吐她唾沫。”

    “马来人最坏了。”维伦妮嘉说。

    “还有印度人。记不记得那个男孩子?”安洁琳咯咯笑道,“好讨厌耶!”

    “在修道院外面翻了推车的那个?”

    “是啊,真是个呆子,巴望女孩子会看他。”

    “大家都说他是为你来的。”

    “胡说!是谁说的?”

    “有人看见他跟着你的自行车。”

    “没这回事。幸好这话没吹进嬷嬷耳朵里。”她掉转脸来跟琵琶说话,“我们学校的修女跟这里的两样,这里的嬷嬷对我们很客气。”

    “我们现在是大学生了。”维伦妮嘉道。

    “我们学校里连洗澡都有人钉着你。”

    “还没有浴缸,就一个水泥池子,每个人都进去,穿件医院的袍子,绑在后面的,就穿着袍子洗澡。”安洁琳道,很难为情,漂亮的眼睛缩小,竟然泛出锈色。“有个嬷嬷站在池边全程监督,好讨厌耶。”她骂了声。

    琵琶体会得到那种愤怒,偷偷摸摸打肥皂清洗腿间si处,而嬷嬷衣着整齐,高高在上,鞋尖突出在池缘上。

    安洁琳的表情又跟餐桌上一样,凶凶地瞪着空处,抚摩胸口的金十字架。维伦妮嘉模仿香港女孩的呻吟:“死啰,死啰!”却少了那份活泼,音量也不够,不像她们那样喊出来仿佛不是真心的。

    宝拉·胡在塔玛拉·洛宾诺维茨身旁坐了下来,两人就像一双秘书般齐整。塔玛拉一身法兰绒灰西装,宝拉穿件呢子长衫,外罩呢外套。塔玛拉是俄国人,哈尔滨来的,宝拉是上海人。她个子高,金色长发像匀称的小波浪。宝拉小尖脸,虽然一晚熬夜,却不见憔悴。她大腿上搁了本书,一面吃饭一面看书。

    “都下来了吗?”她大剌剌地喊,“今天可不等人。”

    “对,今天可不作兴迟到。”塔玛拉说,“八点二十分整开车。”

    “是八点十五。”另一桌有人喊道,“我还得走到化学楼。”

    “比比呢?”宝拉四下张望,“还没起床吗,琵琶?”

    “她一会儿就下来。”琵琶说。

    “还有谁?”宝拉说,“玉光呢?”

    “比比又要迟了。”塔玛拉说。

    瑟雷斯丁嬷嬷一阵风似的飘进来,黑色袍子杨柳一样,高擎着锅子。看上去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戴着黑色细框圆眼镜,大大的帽子像两只白色翅膀。

    “什么东西啊,嬷嬷?”有人问道,见她郑重其事将锅子放在桌子中央。

    “花王送的。”花王是广东人对园丁的叫法。

    “里头是什么?干什么用的?”几个女孩拉高嗓门问,又锐声嚷了起来,“酸猪脚!”锅盖一掀,香味四溢。“花王的太太生了?什么时候?昨儿个晚上么?”

    “生男的还是女的?”某个高年级生战战兢兢地问道。食堂里现放着这么多医生,唔,准医生,她并没有问是否叫了产婆。准是嬷嬷们怕吵了她们预备考试,不让人张扬。

    “男的。”瑟雷斯丁嬷嬷宣布道。

    “花王可乐死了。”孤女玛丽说,笑得咧着嘴。她在宿舍里打杂。

    “嘿,阿玛丽,盘子呢?”瑟雷斯丁嬷嬷心情好就会在玛丽的名字前加个“阿”字,表示亲昵,其他时候只直喊玛丽。

    玛丽跑出去端盘子。

    “里头是什么?”塔玛拉站起来往锅子里看。

    宝拉也好奇,“为什么做猪脚?”

    “还有蛋。”塔玛拉报告说。

    “是要给新妈妈补气。”有个香港女孩说。

    “那我们吃干什么?”

    一阵咭咭呱呱。

    “这是广东风俗,要分送给亲朋好友。”

    “喔,就跟分送雪茄一样。”

    “我们只送红蛋。”宝拉向琵琶说,又掉过脸去对陈莲叶说话,她也是西北人。“是不是啊,莲叶?”亲密却谨慎的声气。宿舍的女孩子只有少数人是从广东以外的省份来的,广东人的排外性并没有让她们更团结。宝拉同莲叶与琵琶说话总是比同本地女孩说话要更小心,比比不算,她是印度人。

    甜甜酸酸的气味熏染了食堂。瑟雷斯丁嬷嬷将浓稠的猪脚盛盘,有人抗议了,“我们就走了,嬷嬷。”

    “尝尝嘛,别辜负了花王一片心。”瑟雷斯丁嬷嬷说。

    “快点,玉光,要走了。”宝拉朝刚冲进食堂的女孩说,“喂,有没有看见比比?”

    “没看见。”

    “今天我们谁也不等。”

    玉光迟疑了片刻,胖大的身形皇皇不安似的,但是半红似白的月亮脸上却没有什么动静,戴的无框眼镜像把她的脸压扁了。放眼望去只有一个空位,就在莲叶的斜对过,她走过去坐下,疾速盛了炒蛋吃起来。这两人从来不同桌吃饭。内地来的只有她们两个,一身蓝布旗袍,与众不同,国立学校的标帜,以严厉与爱国闻名。玉光的头发剪到耳朵中央,莲叶扎了两条辫子。两人都不化妆。莲叶唯一放纵的一次是去年春天买了件鲜蓝呢大衣,红白色条纹,天天都穿着上课,吃饭也不脱。

    “穿着这件大衣就像维多利亚大学的学生,不穿这件大衣就不像维多利亚大学的学生。”她这么说,带着讽刺的微笑。

    她的黄皮肤暗沉沉的,头发也是暗沉沉的,像是黏腻了黄河盆地的沙尘,五官虽然像雕像,却因而失色不少。她是山西来的交换学生。也和大多数的西北人一样,身上散发大蒜味,吃了两年嬷嬷的法国菜,那味道还是不散。嬷嬷的法国菜顾虑多数人的避忌,并不搁蒜。琵琶觉得那是怀乡的气味,使她想起了端午节,小孩子会分到窝在炉灰里烤的蒜瓣,又白又软,趁日正当中的时候吃,这年夏天就百毒不侵。莲叶的呼吸并没有蒜味,是沾粘在她的发上脸上房间里。新大衣没多久就受到了熏陶。也没人多说什么,她不太和别人来往。有次说到她在山西的家人,宝拉问道:

    “你单身一个离家这么远,他们放心吗?”

    “我爸爸倒是高兴我逃了出来。日本人占了山西。有学生逃到了重庆,可是连重庆都躲不过战祸,大学也一样。不像这里,我爸爸说在这里我可以定下心来好好念书。”

    她订了份中国报纸,玉光也订了她自己的报纸。下了学两个人各自看着自己的报,在地下室等开饭,其他人宁可到客室等,靠近圣坛,轻声细语,还有老舍监爱格妮丝嬷嬷徘徊盘旋。晚上这两个关心政治的女孩子总会起争执。车库的门早关上了,瑟雷斯丁嬷嬷正在一隅熨衣服。莲叶看着看着,上半身往餐桌一倾,拍着桌子,扬声高呼:“打到湘潭了!”呵呵笑了两声。她总是留意战况,喊出地名,这时脸上的表情比平时都丰富。琵琶却没办法从她的表情分辨出国军是进攻了还是撤退了。

    瑟雷斯丁嬷嬷一面烫衣服一面跟比比絮叨,时时像鸟一样点头躬身,一下压低了声音,一下空出手来掩在嘴边。琵琶听得懂的广东话只有“阿玛丽”和“黑心”。黑心的不可能是玛丽,因为瑟雷斯丁嬷嬷亲热地喊她“阿玛丽”。琵琶与比比等着洗澡,瑟雷斯丁嬷嬷得先跟多明尼克嬷嬷拿钥匙,开了锅炉的锁,用随手带的火柴点燃。多明尼克嬷嬷宁可要瑟雷斯丁一天跑上跑下二十趟,也不肯把钥匙交给女孩子,怕把房子给炸了。

    “嬷嬷,快点嚜!”比比对瑟雷斯丁嬷嬷说话有一种腻声抱怨的话音,如泣如诉,“洗澡水呀,嬷嬷!”

    “先让我烫完这一件,阿比比,就快好了。”

    比比拿茶壶套子戴在头上,像哥萨克骑兵帽,椅子一歪倚着柱子,一根手指指着瑟雷斯丁嬷嬷,唱道:

    “大胆的小贱人,且慢妄想联姻。”

    她在学校演出过吉尔柏作词,瑟利文作曲的歌剧。

    “瑟雷斯丁嬷嬷!”爱格妮丝嬷嬷在楼上喊。

    “嗳!”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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