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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宿舍里只剩下她和莲叶。两人一独处,彼此间的距离比以往还明显。方圆几里内唯有她们两个讲北方方言,可是两人一齐吃饭却一言不发。莲叶掂量过琵琶,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书呆子。开战了都没能惊动她。琵琶起初倒高兴,觉得有机会深入认识莲叶,末了才明白同莲叶说话必然会触怒她。莲叶是极内地来的,中国最古老也是最贫穷的省份,神秘的西北,中国文明的源头,如今却化为荒漠。琵琶是全然陌生,也不明白怎会有记者说它神秘,委婉表示那片共产党占领的土地是国中之国。她倒是见过报上提起共产党在江西与福建的据点,报上只以“红疹,微恙”形容。她并不知道国民党的围剿逼使共产党长征,退向西北,而剿匪仍在持续当中。大学里也没有人提起延安。其实共产党这名字她自小是听惯了的。小说里,解决情敌最快速的方法就是向军阀密告某人是共产党徒。小时候夏天晚上她听过老妈子在后院谈讲:

    “又在杀共产党了。厨子今天上旧城,看到两个人头装在鸟笼里,挂在电线杆上。”

    上了年纪的老妈子嘴里啧啧响。

    “这些共产党究竟是谁啊?听说只要一抓着,马上就砍了头了。”

    “嗳,共产就是共产啊。”

    其他人仍是不大懂得。穷人也许觉得分配财富不是坏事,可是他们是有道德的人。三千年的古老禁忌浮上了心头,闭锁了这种念头。

    一个年青的老妈子打破了沉默,“听说还不止共产,还共一个老婆呢。”

    人人吃吃笑。这一点倒不难理解。在清教徒式的中国,这种做法不啻世界末日。

    “从前长毛作乱,”琵琶的老阿妈说,“长毛看见谁都杀,可是就连他们都还没想到要共一个老婆。”

    “你见过长毛?”琵琶问道。太平天国的人不绑辫子,而是披散着头发,所以叫长毛。

    “没有,没赶上那时候,可是到现在我们都还会吓孩子‘长毛来了’,孩子一听都不哭了。”

    长毛的人数似乎比共产党还多。琵琶就没见过一个同共产党有半点渊源的人。可是这三个字只要一提起,就会吹来一股鬼气森森的冷风。说某人是共产党等于“扣他一顶红帽子”,是掉脑袋的事。现在日本人占了山西,共产党在乡野地区很活跃,行踪飘忽,征税收粮,扰得莲叶的父亲这个地主不得安宁。但是她谈到家乡的战事时,绝口不提共产党,是禁忌。

    琵琶知道宿舍不会单为了她们两个开放。多明尼克嬷嬷没说什么。她们收了食宿费到一月中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修道院已经涌进了满坑满谷的难民。琵琶不是教友,虽然说宗教信仰并不是重要考虑。修女们的圣徒会保护一切信仰的人。多明尼克嬷嬷就喜欢说这个故事,朵瑞斯瓦米先生这位印度生意人请她到他新落成的屋子去吃茶。“好漂亮的屋子,嗳,我真喜欢。”她说,“我就问他要,只是开玩笑。谁知他真点头了。他说好,嬷嬷,房子是你的了。”修道院把房子整修成疗养院,可是多明尼克嬷嬷提到房子还是开心地称它“我在蓝塘道上的房子”。

    她在穿堂向琵琶勾了勾头,要她过去。

    “听说他们在召集防空员。艺术系跟工程系的学生都可以报名。”

    “防空员要做什么?”

    “他们会告诉你。只是个名目,帮那些无家可归的学生。当了防空员就可以领口粮,还可以帮你找地方住。”她把声音低了低,略有些难为情。

    “真的?”琵琶半信半疑,眼前浮现了一层层的卧铺,在地下大统铺里,英国根本没有。海报上的漂亮防空员都住在自己家里,要不就是地铁站里。

    “真的。他们会照应防空员。”多明尼克嬷嬷的声气倒是轻快,却拿两只大黑眼睛钉住她,低着头,挤出了双下巴。

    琵琶不愿意变成别人的负担,多少庆幸还有这么一条出路。

    “你去吗?”午餐时她问莲叶。所有报名的学生都在大学大门口集合,行军到跑马地总部去登记。

    “去。”莲叶顿了顿方道,扬起眉毛,淡淡一笑。

    “我们一块去。”

    她又迟疑了一下,便笑开来,黄土脸上露出白牙,“好。”

    琵琶很知道打仗该穿什么。孔教几千年来都在教训女子战时该如何举止。煮荷叶水,拿水洗脸,就会面如土色,再抹上煤灰。把袴子缝死,没了开口,宁死不脱。琵琶觉得没有开口的袴子不卫生。况且敌人尚未进城。另一个原因是她不会缝纫。最要紧的是要貌不惊人。她套上了一件又一件的洋装、夏天的棉衫,毛衣,棉袄,最后罩上了姑姑的泥褐色旧丝锦褂子,整个鼓蓬蓬的。她长长的直发细如蛛丝,扁平得像块水帘子,不用加意糟蹋就够难看了。

    她去敲莲叶的门。里头没人。她沿着过道喊莲叶,整个楼面静悄悄的,她没再喊。没想到莲叶竟然这么讨厌她,宁可一个人先走。

    到了大学门口她也不在人群里找莲叶。举目望去不见有女孩子,也不见有班上的男生。她班上净是马来亚华侨,一身白色细帆布长袴与西装,齐齐整整,念艺术显然是着眼于容易过关。有一个结婚了才出来念书。有次他上黑板,茹西低声说:

    “梅合平结婚了。”

    梅合平板着脸,假装没听见。课堂里叽叽喳喳地议论了起来。除了那一次之外,这些男生总是很成熟的样子。而他们今天缺席,不过是中国人对公家机构典型的不信任。

    比较起来,现在四周的脸孔都是孩子气、没自信。全是些老弱残兵,既不够热血激昂去参军,又不够机变百出能到亲友处避难。一行人走下长长的斜坡路到城里,很少听见交谈声。琵琶倒是紧张,他们占住了马路中央,又是这么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万一有飞机出现,是再清楚不过的靶子,虽然有空袭警报也总是迟一步才发放。

    过往行人都猛回头再看一眼这群穿着运动衣的垂头丧气的男孩子。有一次他们不得不让到路边,给一队戴贝雷帽、着卡其短袴的中国军人通过。他们是谁?香港的军队向来是杂牌军,却见不到中国部队。看他们戴贝雷帽,琵琶还以为是安南人。这些军人黝黑矮小,可是安南人更黑更矮。她倒不想到过中国士兵在香港有多么地异样。难道是中国志愿军?她总觉得志愿军更应像是三教九流都有的大杂烩。这些矮小的人精神昂扬,挥动着胳膊腿脚,整齐划一,同唱诗班的女生一样,而且高矮也极为一致。他们若是正规军的话,这一向都蛰伏在哪里?难道真要为英国而战?大学男生队里也有人迷惑地嘀咕。“是警察。”有人说。有人说不是。

    雪厂街的政府仓库前有苦力在给卡车上货。一个马来男生同另一个说话,特有的海峡殖民地英语总给每个句子缀上个问号:

    “看那么多箱子,里头不知还有多少,堆到天花板上喽。Man,他们收藏得很丰富。英国志愿军吃得到罐头牛肉、罐头火腿蛋,还有罐头布丁。喝茶还有炼乳。中国志愿军只有苦力粥,等到上战场,中国人倒在最前线。你知道是什么原故?他们可不想梭光了英国部队。Man,那些家伙这下子可后悔参军了吧。他们说连一个罐头都不看见,那干吗不告诉他们不干了?不干了。”

    从城里大队又顺着电车道走向快活谷①。琵琶始终觉得快活谷之名取自快活谷墓园,诡异了些。墓园再漂亮,中国人也宁可避而不谈。碧绿的山上嵌满了白色的墓碑,从大道一路伸展到晴空里。墓园门口挂了一副半通不通的对联,内地人讥之为香港华侨风:

    “此日吾躯归故土,

    他朝君体亦相同。”

    幸灾乐祸的口吻倒是琵琶生平仅见。果真没错,空袭警报响了,像大天使加百列吹响号角,大队人马皇皇作鸟兽散。她跟着一群人躲进了对过的防御工事,混凝土亭堆栈了沙袋。混凝土掩体半遮住了前方,她隐隐然觉得熟悉,猛然恍悟,就像是白幡,只不过是白茫茫一片,没写上字。躲进这里来似戏剧性的,使她想起了京戏中旦角躲进路旁长亭避雨,顿觉有必要守礼,如戏中人一样背转过身去。一个学生同卫兵谈了几句。年青的卫兵臂上别着志愿军的臂章,倚着堡垒,望着外面,眼中精芒绽放,琵琶觉得是惊怖恐惧与身肩重责大任的光芒。战争尚未流血,还没有毁了他的热忱。香港没打过仗,连割让了香港的鸦片战争也没波及过。炸弹落在附近。一个学生问他可能炸了哪里。卫兵不知道。

    过后半晌都没有声音,鸦雀无声。卫兵颓然坐倒在沙袋上。琵琶也坐在一个粗糙的褐色苎麻袋上,很像米袋,可是比较凉、比较重,时间越长越觉得凉觉得重。轻软冷冽的重量从她身上一点一滴拉开,开头还新鲜,渐渐潜入了大地深处,这是百无聊赖的战争中唯一的真实,并不比在报上看到的描述震撼。

    好容易解除警报。到了民防总部就像学校注册,人人写下姓名、科系、班级、宿舍名,分到一顶钢盔。

    有的男生说:“坐电车回去吧。”大队人马一哄而散。

    琵琶登上双层电车。电车摇摇摆摆,不改平日的悠然,铃声叮铃铃,连拱式老商店街的楼上洋台与车齐高,仍旧晾着衣服,仍旧摆着无处不可见的蓝磁棕榈和橡胶树盆栽。电车徐徐而行,琵琶也吊着一颗心。果不其然,堪堪过了两条街,空袭警报又呜呜地响了起来。电车停下。人人仓皇下车。她和一男一女躲进小巷里一户人家的门洞里。更多的人飞奔而来,挤得他们贴着老式的铜环黑叠门上。她越过层层的肩头望出去。冬天久未经水的头发与身体发出头皮屑的气味,还有日日夜夜穿了几个月不换的衣服外头的布料和内里的棉胎散发出微微的湿冷的味道。不知道有的人兴奋得说笑着什么,感觉这么地近,却完全听不懂,委实是异样。空荡荡的大街上只有电车文风不动,衬着日落的太阳显得很大。电车是个屋子骨架,漆着绿色,像条漂亮的虫,电车里是闪亮亮的锈红色,像西瓜子。电车上层沐浴在阳光下,壁上顶上的每一片板条都清清楚楚。一排排空座椅使人想起暑假的教室。阳光过处,红色窗台丝缎一般亮泽。我倒愿意住在里面,她想。像军营,夏天很热,可是还不错。飞机出现之前的那一刻像是某个漫长的浪费了的下午,有一种深深的平和。

    飞机蝇蝇的在顶上盘旋,绕了一圈又绕回来,像牙医的螺旋电器。等着看牙的时候最好是看着窗外的一点,所以她继续看着电车。万一城里炸毁了,她要住在电车上。孜孜的声音直挫进脑袋和牙根里。轰的一声爆炸。

    “摸地②!摸地!”有个一脸爱吵架的黑眉青年用广东话大声喊着大家趴下,衬衫领子不扣。随便一群广东人里约摸就能看见这么一个人。

    每个人都辛苦地挪出位子来蹲下。

    “低一点!低一点!”发号施令的青年又喊道。

    琵琶缩头闭眼,想把整个人都缩进钢盔里。金属的嗡嗡声钻得她牙根也酸。蓦然间,钻子一个打滑,脱了轨,擦上了磁器和神经,吱吱的刺耳。飞机发狂似的从高空斜斜俯冲而下,摩擦一条生锈的轨道。

    轰隆一声!紧接着七嘴八舌,喋喋不休,可能是说好险,总带着笑意。她和香港人是那么陌生,现在却要同生共死。

    “摸地!摸地!”

    轰隆!

    “摸地!摸地!”

    轰天震的一声响,整个的世界黑了下来。阒黑的真空中人体不再挤挨着她。她害怕去感觉,唯恐发现她不存在了。要是睁开眼,会发现眼睛早已睁开,只是盲了。痛苦会爆裂,洒她一身,因为断了手脚。让它睡,别惊扰了它。她等候着,绵绵无尽的黑暗空间一一走过。末了,她徐徐从钢盔下抬头看,检查全身,找回每一处肢体。其他人也骚动了起来。对街传来喧嚷。

    “落在另一边上。就在对过。”两句话口耳相传,“好大的一个洞,就在对过。”

    两人抬着一个男人过来,一个架着他的腋窝,一个抬他的腿。

    “受伤了。”躲在门洞里的人说,“有人受了伤了,伤了腿。”

    “应该送他进屋里。”刚才喊着要人摸地的急公好义的青年道。

    众人纷纷让道给他去那户铜环叠门的人家拍门。

    “开门,”他喊,“开门。有人受了伤在这里。”

    伤者送过来了,似乎不惯这样的注目。年青的脸歉然笑着。琵琶未免惊异,这样子的时候他还不脱中国人的礼貌。她没看见他的腿,也许是她看得不够仔细。

    “开门啊!”好几个人帮着拍门叫门。

    “嗐,怎么不开门啊?”急公好义的青年恼火地说,“这些人。真没人心。喂,开门啊,有人受伤了。”

    “他们怕打劫。”有个人说。

    好容易门才开了一条缝。先是跟一个拖着辫子的老妈子一番口舌,再换老妈子同不见人影的主人请示,听起来也像是吵嘴,末了老妈子趿着木屐让开了,让两个人抬着伤者进了小院。琵琶瞧见一排架上搁了许多的蓝磁盆的棕榈和橡胶树,但只够看一眼,门又关上了。

    轰炸换了地方。琵琶搭同一班电车回家。在斜坡路上走着,她猛地想到都差点炸死了,也没有谁可告诉。比比走了。非仅是香港,而是在这个世界上,有谁在乎?有幸不死的话,她倒愿告诉她的老阿妈。她回乡下之后就没了消息,琵琶也没写信,觉得亏负了她,没能帮上她的忙。将来她会告诉珊瑚姑姑,不过姑姑就算知道她差点炸死了,也不会当桩事。比比倒是会想念她的,可是比比反正永远是快乐的,她死了也一样。

    她在门口告诉了多明尼克嬷嬷,“回来路上一个炸弹就掉在对街。”

    “啧啧。”多明尼克嬷嬷道,紧蹙的眉下两眼往上抬,“嗳,什么时候发口粮啊?”

    “不知道。还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始工作呢。”

    “莲叶走了。”

    “喔?她走了?”

    “是啊,童先生来把她接走了。”

    我们可真不愧是外地人,琵琶心里想。我、宝拉、莲叶,尽自不同却都是大陆来的,没有一个想牵连进战争里。莲叶就连走也走得拐弯抹角。我喊她的时候她还在。说要去注册,可能已经打电话给童先生要他来接了。宝拉加入志愿军是为了学籍。就只有我一个笨蛋是非自愿的志愿军。

    她到大学图书馆报到,本地民防总部由化学教授林先生主持。是个瘦小活泼的广东人,在空荡宽敞的阅览室一隅设了张小课桌,一根指头啄着打字机。

    “你是沈小姐。”他以英语说,一面参阅备忘录,“好,你会不会打字?”

    “不会,可是我写字很快,笔记记得很好。”她急切地自荐着。

    他摇摇头,“啧,可惜。我要个秘书,他们跟我推荐你,因为只有你是女孩子,室内工作比较安全,总比在外头在炸毁的房屋里戳戳捣捣救人要强。其实我最需要的是打字员。”

    他伸手按住电话,却没拿起来。两根指头在桌上敲。

    “真是为难。”他半对自己半对琵琶咕哝道。

    她心平气和等着,决心不介意他那种使人难堪的苦恼。

    “你完全不会打字?用一根手指也不行?”

    “不行,而且打得很慢。我宁可写字。”

    他没言语,低头又回去打字。打完了一张纸之后,交给她一本练习簿、一支铅笔、一只闹钟。

    “每页都做上栏位,记下每次轰炸、空袭警报、解除警报的时间。”

    她不懂为什么。难道日本人这么笨,明天还是这时候来,按时报到?

    等着敌机来袭,她在图书馆架上浏览。运气真好,分派到这里,像孩子进了糕饼店。图书馆靠宿舍也近。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找到一本十七世纪的中国小说,心里一跳,她一直都想再读一遍。这本小说不算有名,当初丢在父亲的房子里,此后别处见不着。商务印书馆发行了一套四册的新版本,她自己掏钱买了一套。很大方的把一、二册给了弟弟,自己留下三、四册。她始终良心不安,没能为弟弟多做点事,喜欢记得少数对他好的几次。她其实也不介意从中间看。在众多小院里摸索,逐渐辨认出隐隐绰绰的脸孔。有时她对某个人物形成了一个看法,看了前两册才发觉是错的,她只觉欣喜,能重新认识这个人物。再自始至终以新的喜悦体验一次。这时见到这本书有如他乡遇故知。一开始她就站在架前读,读着读着胆子大了,带到桌边来读,练习簿与铅笔搁在右手边,枕戈待旦。她一口气读完了第一册,头也不抬。小说内容已经半生不熟,正好温故知新。

    空袭警报响了,又吼又喘。

    “你可以下楼去。”林先生道,“先把时间记下。”

    “我要留在这里。”她道。

    “好吧,其实用不着,大家都下去了。我在这儿是要接电话。”

    她留下了,却忘了把时间记下。

    晌午,有个腼腆娇小的戴眼镜的女人为林先生送午饭,装在网袋里,盘子罩着,后面跟着一个老妈子,捧着一个小铝锅。

    “这是内人。”他说,“沈小姐是来帮忙的。”

    林太太向她点头,清出课桌上一块地方。老妈子布好匙箸,帮他添饭。

    “你吃过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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