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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他问他太太道。

    “吃过了。”

    “你不用跑这一趟。”他压低了声音,微锁着眉头,眼睛看着地下,拿起了筷子。

    她含怒看了他一眼。他不做声了。林太太让他一个人吃饭,过来找琵琶闲谈,先讲广东话,又换成流利的国语。等林先生吃完了饭,她帮着老妈子收拾。

    五点零五分,他告诉琵琶可以下班了。她走着斜坡路到宿舍,小径在松树、杜鹃、木槿丛间迂回,路上坑洞极多。炮弹飞过来,尖溜溜一声长叫:“吱呦呃呃呃呃……”偶尔嘶嘶叫着落在左右两边的沥青道上。可是她只知仓皇赶路,一个炮弹也不看见。她在充斥着声响的世界里攀爬。别的都不存在,唯有声响,排开声响穿过去就和排开杂树丛穿过去一样难。她只看见笔直的前方,乱蓬蓬的黄草,小径在这里接上了马路。一踏上平坦的路面,呼吸就轻松了。马路上并没有飞来飞去的流弹网。第二天早上仍是一样,在“吱呦呃呃……”中她一路奔下山,抓紧了瑟雷斯丁嬷嬷做的三明治午餐。下午回去情形依旧。真像是某个热带国家的土著职员,必须穿过蟠结错杂的丛林方能到达上班的地方。差事倒是愉快,就是上班途中不太顺利。

    有一天林太太与老妈子合而为一。琵琶又看了一眼。没错,是林太太穿着老妈子的衣服。

    “阿金呢?”林先生问道。

    “在家里看家。”

    “嗳呀,怎么不让她来?我要你别来了。受伤了可怎么好,就你一个人。”

    她一言不发,摆好了饭菜。又在琵琶身旁坐下来,解释为什么这身打扮,显然也有些难为情。

    “现在大家都跟老妈子借衣服穿。”她低声道。

    “是怕日本人来?”琵琶也低了低声音,心中闪过恐怖与认知,古老的战争故事都活了过来。

    “还不止。日本人还没来,趁火打劫的倒先乱起来了。黑衫。”每说一句就微点下头,她撮起来的小嘴似乎限制住,一会儿上一会儿下。“黑衫”是广东话,指的是地痞流氓。琵琶本来以为广东人都爱穿黑的,原来竟是地痞流氓的标帜。

    “真的?你觉得很快就会有人洗劫了?”

    “谁知道?商店全都关了,就怕打劫。连米都买不到了。”

    “这么快?”

    林太太掉过了脸。她打击了民防总部的士气。她好似总会落入这类的谈话陷阱。觉得有解释的必要又勾引出另一个解释的必要。

    “不知道怎么回事,坐在家里等,家里又没有男人,实在怕人。林先生就是傻。”她淡淡笑道,透着妻子的贬抑,“他其实不犯着接这个位子的。”

    “是大学堂要求他接的吗?”

    “现在当然是需要壮丁,可是我们又不是英国公民。中文系里就没有人做战争工作。偏是他,”她下巴一抬,朝林先生动了动,做出冷笑的神气,“日本人一定要打,在哪里打都一样。”

    “好了。”林先生对着太太皱眉,火速吃完了饭。“可以回去了。待在家里,别又出来了。”

    “什么时候发口粮?”多明尼克嬷嬷问琵琶。

    “快了。”

    “院长要我们关闭宿舍,尽快回修道院去。”

    “听说要给志愿工煮大锅饭,还许要筹备一阵子。”

    “我跟你说。”多明尼克嬷嬷把嗓子放低了,又带着神秘的神气,像藏了什么好东西单给你一个人,“到循道会去,就在山脚下,上班方便得多。”

    “我不能跑去白住啊。”修女的意思难道是免费的?

    “可以,就跟他们说你是大学生,家不在这儿。安洁琳也在那儿。”

    “是吗?”

    “是啊。到循道会去找穆尔黑德小姐,她会收容你的。”

    去了就成了受施舍的案主,琵琶心里想。等他们要我走,我还能上哪儿去?

    “我们的行李呢?”

    “暂时先存放在这儿。花王会留下来看房子。”

    “我先到循道会问问。”

    穆尔黑德小姐很干脆,说可以住,却不供三餐。琵琶再三保证大学会提供三餐,当天就搬了进去,只带了仅存的几片饼干。头两天安洁琳对她很不自然,毕竟她从宿舍搬出来的理由是生了病。琵琶一个人住一间房,安洁琳与一个尤小姐同住,有人照应。尤小姐五十来岁,是个瘦小的教员,带着职业基督徒的亲切。她是厦门人,与安洁琳是同乡,安洁琳是福建移民。

    “要不是尤小姐,我都吓死了。”安洁琳同琵琶说,“她对我真好。像这种时候,有个人什么都知道,你也安心得多。尤小姐——见过世面。”她喃喃说完,忙忙别过了脸。

    琵琶一听就明白了,尤小姐又跟她说了更多的凌辱强暴的事,吓坏了她。可是尤小姐尽管淡淡的,显然下定了决心要保护安洁琳,不让她受日本人的折磨。琵琶搬进去的头一天就到她们房间去打探消息。尤小姐坐着织什么,只偶尔说句话看一眼,对安洁琳显然有慈母的感情。看见琵琶进门,她只闪了闪笑脸,便冷冷的。琵琶也没敢多坐便狼狈离开。她很快就明了在这栋老旧的屋子里人人都保持距离。她始终弄不清谁住在这里,住了多少人。多半是教会的全体人员或难民,当然没有男人。中国的宿舍不像这里安静。没有人使用厨房,总是清锅冷灶的。现在限制用水,每天供水几个钟头,细流一样,可是没有人为用水争吵。人人都关在房间里。唯恐有了交情,贴隔壁出了事,像炸伤了、挨饿、急病,要袖手不管会不好意思。基督徒讲博爱,让他们多了几层顾虑。穆尔黑德小姐从不上楼来,琵琶在走道上碰见过她几次。她身量高,鼠灰色头发,神情望之俨然,使人不敢亲近。说句“早安,穆尔黑德小姐”琵琶便低敛眼睛,匆匆走过,露出淡淡的笑容,以示尊重她这个主人。和善慈祥的同时又要划下界线,真是奇窘。琵琶恨不得能跟她说不犯着。她不是教友还能住在这里,已经是十分厚待她了。

    循道会的浴室是一个幽暗的小房间,只装有一只水龙头和灰色水门汀落地浅缸。有天下午琵琶刚回来,拿漱盂接水来洗袜子,为了省水。安洁琳闯了进来。

    “嘿,你听说了没有,布雷斯代先生死了。他不是教过你?”

    “布雷斯代先生?死了?”琵琶惊声喊道。

    “是啊,打死了。”

    “打仗打死的?”

    “不是,他正走路回学校,站哨的卫兵问他口令,他没作声,卫兵就开枪了。”

    琵琶知道真是这样,还是忍不住抗辩:“怎么会呢?他怎么会没听见?”

    “一定是在想事情。”

    两人目瞪口呆看着彼此。

    琵琶自言自语道:“不管有没有上帝,不管你是谁,停止考试就行了,不用把老师也杀掉。”

    安洁琳走后,她继续洗袜子,然后抽噎起来,但是就像这自来水龙头,震撼抽搐半天才迸出几点痛泪。布雷斯代先生走回学校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战争吗?他倒许不像她一样讨厌近代史,可是历史却潮涌上来,包围住他,切断了退路,他的书、古董、男厨子、孤立在滔滔的海湾的白屋子,都够不着了。死还不行,还得让他死得像笨蛋?起码让他死在战场上。即使他不信这些,他究竟是英国人。

    现在他不会知道她的功课落后了。真不知道吗?他的脸孔立时浮现心头。他在课堂上提问,跳过她,让别的同学有机会作答,一个个点名,末了放弃了,认命地说:“沈小姐?”但琵琶也同别人一样笑着摇头。他磁器般的蓝眼睛跳入了懊恼的神气,厉声喊下一个名字。他知道。即便是现在,她半闪拒这个想法,冰冷狭长得像条鱼的影子,他也知道。她大声质问自己:他知不知道有什么相干?她总算知道了什么是死亡,所有的关系都归零了、虚无了。两个人才能发生关系。现在只剩她这一边迷了路,落了单。

    她回房去,将袜子挂在椅背上。天色就要黑下来了。没有电灯,每天都结束得很缓慢、很不吉利。日本人像养成了习惯,每到这个时辰就开始轰炸。又来了。她坐在半黑暗中,耳朵不听。

    砰!声音很响,并不是最响的一次,像是捂住了。她突然在椅子上动了,吓得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什么冰凉凉的东西碰在她后腰上,是一只湿袜子。有什么骚动,屋里某处微微地喧嚷。她站到楼梯口去。安洁琳在底下同老妈子说话。

    “安洁琳,怎么了?”

    “我们被击中了。”

    “击中了哪儿?”

    “说是屋檐削掉了一个角。”

    几个女人下楼来,竞相说着她们房间那边的情形,七嘴八舌询问老妈子。

    “还是楼下安全点。”尤小姐道。

    琵琶跟着大家躲到漆黑的客室里。默默围绕油布面餐桌而坐,举行降灵会似的。琵琶一个人又出去,坐在楼梯上。

    门铃响了。

    “边个?谁啊?”老妈子贴着门喊,开了一条缝,看了一会儿,转头高喊:“吴小姐,你哥哥来了。”

    安洁琳从客室出来。她哥哥就站在门边。两人长得很像,他比较结实,年近三十。

    “快跟我来,这里危险。”他说。

    “上哪儿去?”

    “到我那里。”

    “要过夜吗?”

    “看情况再说。”

    “他们不准的。”

    “不要紧,走就是了。什么也别带。”

    “琵琶,要不要一块去?”

    安洁琳的哥哥朝琵琶点头,“一块来吧。”

    琵琶只迟疑了一秒钟。能走算运气好。

    “不用带什么,外头不冷。”他说。

    “不远,就在附近。”安洁琳说。

    “那里是男生宿舍最矮的地方。”他说。

    三人齐步走,山坡路两旁的草木郁郁森森的。大树上下遍缀着车轮大小的朱红色圣诞红,扁平的艳红很不真实,瞪着灰灰的黄昏。马路开始往上斜坡。偏在这时候,炮弹来了,悠然划着长长的弧,“吱哟呃呃呃”一声长叫。锥耳朵的高音像放大了的蚊蝇嗡嗡声,是钢铁链的假嗓,打算唱个通宵,还在最想不到的地方陡然降几阶,猝然停止。安洁琳的哥哥一手拉住两个女孩的手,跑了起来。琵琶想要笑道:“快转回去吧。”只是现在连转头说话都顾不上。可是她脸上的笑意却定在那儿了,要保持笑脸太吃力,抹掉笑容更吃力。三人在颠簸的旧沥青路上疾奔。真像是顶着风爬山,身上却不着片缕,赤裸裸、软嫩嫩的,要在隐形飞虫的交叉密网中杀出条生路,网子厚得像密密层层的枝桠鞭打着身体。我是怎么跑上来的?琵琶也纳罕。

    小径爬升,两边的山坡也陡地往下掉。山上的天色倒像白昼,她越发觉得暴露,又冷,又喘不过气来。然后手上一扯,她往下就倒。三人险些带累着彼此跌下山,安洁琳蹲在地上同哥哥讲福建话。别省份的人都管福建方言叫“鸟语”。她那连珠炮似的叽叽喳喳更让此时此刻添了不真实性。琵琶木木地立在一旁,听见安洁琳掉过头来喊:

    “帮我把他拉上来。”

    他的身体很沉,又呻吟得厉害,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抓他而不弄痛他。琵琶努力扶他站起来,却像是做了场梦,意识倒极敏锐,知道自己的身体像是朝四面八方扩展开去,捕捉每一个弹片,软绵绵的等待着。她极力伸展去拦下炮弹,是微光中软软的扇贝墙,有些地方稀薄成一张肉网,一场雾,每一个金属飞过就招展波动。现在换她们两个女生搀扶着他,将他夹在中间走。她的身体一边紧挨着他,享受着安全感,暖意像麻药一样弥漫开来。身体的其他各部都清醒着,等待着穿孔刺伤,被浇上一盆冰水,像在打针前先用酒精擦过。

    三个人趔趔趄趄地前进。小径转弯,地势平了,穿过草坪,两边长满灌木丛。炮弹仍是追着他们,“吱哟呃呃呃……”琵琶钉着地下看,怕在渐浓的夜色中绊倒,又得再费劲把安洁琳的哥哥扶起来。好容易走到了红砖大门前,一步一顿上了台阶,到了回廊上。

    “有人在吗?”琵琶高声喊道。

    屋里黑魆魆的。她腾不出手来开纱门,于是又喊:

    “这儿有人受了伤!”

    话声甫落,安洁琳哭了起来,又和哥哥讲福建话。一个学生出来了,接着出来了更多人,把她哥哥扶了进去,在餐桌上铺了床毯子,让他躺下。打了许多通电话才找到一辆车,将他送到玛丽皇后医院去。一个钟头之后汽车才来。安洁琳陪着他。琵琶自个回家,那时轰炸也结束了。

    当晚安洁琳没回来,也是在意料之中,开战后就很难叫得到车,公共汽车也挤不上。第二天早上琵琶回到自己的空袭里,她应该记下时间,与古代的钦天监官员记载地震一样,而在大理石面的图书馆中文区,方圆几里几乎是一样地漂亮荒僻,却不太可能像老北京的皇家天文台。她坐在林先生斜对面,读她的十七世纪小说,希望能在死前读完。砰!震天的一声响,像是击中了房子。地板都震动,有碎玻璃落地声。碍于礼貌,她尽责地抬头看。林先生文风不动,凝神细听屋顶平台上的守卫传来的微弱吵嚷。其他男生正朝上吆喝。

    他站了起来,琵琶也尽责地跟着他出去到楼梯口上。

    “怎么回事?”他朝着在穿堂乱转的男生喊道。

    “不知道。”有一个说,“我从外头往上喊,看不出上头怎么了。”

    林先生拾级登上往屋顶的楼梯,走了一半。

    “出了什么事?”他朝上喊道,“有没有人受伤?”

    海峡殖民地的英语口音断断续续吼了起来。

    “好。”林先生也喊回去,咧齿而笑,“大家都没事吧?防空炮呢?……就这样?好。”

    这还是她头一次听说屋顶有防空炮,难怪炸弹和炮弹越落越近。又来了,啪哒哒哒哒,先前她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原来是防空炮,可惜没用处,只像布篷被风吹得乱响。她满腔的恼怒,气得想哭。防空炮什么也打不着,只招苍蝇似的招来飞机。像在梦里,她戴上一顶帽子,却变成了马蜂窝。香港的人都得冒生命危险,可是这也太不公平了。真像你福大命大,逃过了一次两次,正觉得自己有神功护体,下一瞬一个不留神就让老天爷收走了。还死在最不适合死亡的地方,飘送着书香的阳光灿烂的大屋子,使她想起了北方的家与上海的家。那些年的阳光包裹住她,免于伤害。

    “时间记下来了吗?”林先生在回房间的时候问。

    “嗳呀,我忘了。”琵琶心虚地说。

    他伸手去拿铅笔和练习簿,“你一定得记得。每次听见空袭警报,就得把时间记下来。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响的?半个钟头前吗?”他看着时钟,钟停了。她忘了上发条。

    林先生不作声,半晌方道:“你要不要出去工作?”

    “你的意思是当常备的防空员?”

    “是啊。”眉下的眼睛往上抬,表情快活。

    “我可以试试。”她满怀希望地说,想着终于能逃开防空炮了。

    “你这地区熟不熟?”

    “不熟。”

    “要是迷路了可以找人问路。”

    “我不会讲广东话。”

    换工作的事他也就不提了。

    砰!声音像擂动大铁桶,与宿舍头几天的轰炸声两样。砰!砰!重重的左右两拳,刻意痛打柔软的大地,又像是没人注意给惹恼了,狠狠拣着要害下手,砰的一声!地板都震动,她却不动。死亡,不再存在,究竟是什么?就个人的自我来看,委实很难想像。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失去生命,她失去的是什么?也许是活下去的机会吧。可是活下去的机会不等于生命。生命没有近似的东西。小时候她想要无穷无尽一次次投胎,过各种各样的生活。变作叫化子也不要紧,变作猪难逃一刀也无所谓,总也有时候是美貌阔气的。是她懂得了生趣,上瘾了?还是仅仅是盲目的贪婪?她真正活过吗?太多的事情总是不请自来,没有她特别称心的,也不是她自寻来的。尚未长大成人的人多半就是这么不幸?太多事情,却又一无所有。

    林先生停手不啄打字机了,转过脸来翻开练习簿。

    “几点解除的警报?”他看看手表,大声判断,潦草记下:“现在是四点十一。过了五分钟,应该是四点零六。”

    * * *

    ①香港地名,英文原名是Happy Valley,中文名为“跑马地”,坟场的正式名称则为“跑马地坟场”。

    ②广东话是“踎地!踎地!”琵琶不懂,以为是“摸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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