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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循道会拿旧的画报杂志当毯子盖。杂志冰凉又光滑,只要不滑下地,还是可以保暖。每天早晨她从法式落地窗出去,到洋台上做运动。围城中的香港在黎明的晨雾中灰濛濛的、扁平平的。几只公鸡报晓,啼声稀薄,像给什么闷住了,倒像微弱的咪咪叫。从这里看城中比在山上看要近得多,也肮脏得多,破败得多,像一片断井颓垣堆出的大海,朦朦胧胧苏醒过来,却还在装死。满目疮痍的感觉,使她缩回了自己,求取保护,觉得自己是贞洁良善的,因为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深深地弯腰,触碰脚趾十次。
有天傍晚她听见比比喊她的名字。她跑到楼梯口,难以相信,看见比比拿着只蜡烛上来了,穿着起绉的灰色制服。
“你看我多好,走了这么远的路来看你。”
“嗳,你真不该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打电话到修道院问的。”
“你分配到哪里?”
“城中,中环街市过去。”
“你一路走过来的?”
“现在没有公共汽车了。”
“嗳,你真的不用跑这么一趟。”
“我来看看你好不好。”
“我当然不会有事。”
“吃过饭了么?”
“我今天一整天还没吃东西呢。”
“什么,你不是有口粮?”
“还没发,总是‘快了,快了’。”
“又是官样文章。教会这里不给你们吃的么?”
“不给,我一搬进来他们就挑明了不管饭。”
“早知道我就把晚饭带一份来。”
“你既然来了,索性同我说哪里买得到饼干花生什么的。”
“商店全关了。”
“我知道,你当然知道哪些地方还买得到东西吧?我这里有两块钱。”
“钱留着。”比比立刻说,做生意的本能生了义愤,“贵死了。”
“可是明天还是不会发口粮。”
“你真的很饿?”
“倒也还好。”她仓促加上一句,“其实一点也不饿。就像早上没吃,中午也不饿。”
“断食其实对生理系统是有好处的,我们在斋月也都断食。”
“我不怕,没听说有人饿死。要饿死至少也得几个月不吃。”
“你要是真能再忍两天的话,”比比略顿了顿方道,“就再等一等,因为我确实知道你们就要发口粮了。”
两人在房里坐着聊天,把蜡烛吹熄了。
“我得在这里过夜。”
“太好了。”
“睡这儿行吗?”
“没有毯子。你不介意吧?”
“我去找找。我刚在楼下跟莉拉讲话,那个印度女孩。你知道她也是大学学生?”
“知道,我还纳罕她怎么不用去报到呢。”
“她在交换台那里。我没看见安洁琳。她哥哥的事真可怕。”
“那天我也在。”
“我知道,莉拉跟我说了。看见伤口了吗?”
“没有,幸好我不用看。”
“你说的也对。”
“真希望仗快点打完。”
“你宁可让日本人进来?”
“怎样都好,只要快点结束。”
“日本人来了你还是会送命的。”
“说不定,可是再拖下去,迟早也是丢命的。”
“我懂你的意思。”比比喃喃道,不让她再往下说,“我在急救站也看多了。中环街市被轰炸了。我跟自己说:这下子你知道人命是什么了吧。我这样说不定有点变态,好像人命就是这样。”
“你看见了什么?”琵琶小心翼翼地问道。
她嘴里像含着什么,模模糊糊一语带过,“恐怖的事情。断手断腿,骨头戳出来,肠子淌出来——”
“别说了,我不想听。”
“好吧。”比比干脆地说,燃亮了蜡烛,“莉拉的房间往哪走?”
“不知道。到后面看看。”
“莉拉!”她扬声喊道。
她找到了莉拉,莉拉知道有个空房间,里头可能有被褥。比比拿了条灰色军毯回来,进房时吹熄了蜡烛。
“我要睡了,天一亮我就得走。”
“最近我也睡得早。灯火管制也没办法熬夜。”
两人盖一张毯子,都有点难为情,不敢靠得太近。粗糙的毯子,光秃的床垫,琵琶的腿碰到比比的大腿,很凉很坚实。她习惯了自己的腿长,比比的腿感觉有点异样。也许是饿的原故,她联想到田鸡腿,小时候在天津常吃红烧田鸡腿,老妈子帮着用筷子把肉拆开,老说吃田鸡腿罪过,跟吃人腿一样。尽管她很喜欢比比,这时也难免有点反感。比比也并不同性恋爱,即使两人身体接触引她反感,她也跟琵琶一样掩饰得很好,没有往回缩。两人都没说话。空气中有股禁制,末了琵琶听见比比的呼吸均匀,知道她睡着了。毯子的温暖与人体的热气也让她迷迷糊糊睡了。
东方才现鱼肚白,比比就走了。办公室里没有人听说发口粮的事,琵琶回去后又找莉拉问消息。住在循道会的人变得比较熟,至少在安洁琳的哥哥死后话变得多了起来。震惊于噩耗,又气愤竟有人不顾她们的死活,自顾自逃走,结果报应来得又快又毒,搅乱了教会里这一池死水,掀开了话匣子。莉拉就是循道会的基督徒,从印度来香港念书就住在自己的教会里。矮矮胖胖的,扎着辫子,褐色的脸孔轮廓分明,斧凿的一样,穿着印花棉洋装。开战之后她就学着当电话总机。负责战争工作的教授使大学的线路忙得不得了。医学系的教授素来就以粗鲁而闻名。
“要他们等,什么难听的话都出笼了。”莉拉说,“我听都没听过。”
“既然是教授在负责战争工作,为什么不想法子喂饱学生?”琵琶问道。
“谁知道?要是总机插嘴问什么时候发口粮,你想他们会怎么说?”
琵琶能谅解英国人要尽可能省俭,说不准这一仗要打多久。何况她也不看见有人挨饿。大家似乎都有办法能弄到吃的,也许不多,一筒饼干却不难。她自己什么也没有,也得秘而不宣,不然说出来倒像乞食似的。
开战后她就没和张氏夫妇联络,不想麻烦人家。他们帮她母亲已经出了大力,可别让人家以为又给她讹上了。他们住在铜锣湾的公寓。那天晚上她打电话去,还许能从他们那里打听到何处能买到粮食。
电话是他们的广东老妈子接的。
“先生和太太不在,去了浅水湾了。”
“浅水湾饭店?”
“对。我是留下来看家的。”
浅水湾的麻烦还不够多吗?为什么他们会觉得浅水湾安全?孤悬在海岸线上,倒许还是敌军登陆的第一个地方,饭店里挤满了有钱的观光客也让劫匪觊觎。当然这都是她的假设。张先生一定是听了外国朋友的建议。说不定饭店就像北京城的外国公使馆一样是庇护所。
她到走道去装开水,很高兴五斗柜上的热水瓶是满的。她装了两杯半,小心别喝干了,等穆尔黑德小姐要开水,急促间没水可喝,惹恼了她,指不定就不供应开水了。她到厨房把杯子洗干净才放回去。晚餐时间到了,食物却没着落。清锅冷灶的。教会的老妈子坐在中央的灯泡下,伛偻着念她的小字圣经。灯光昏暗的房间像无人使用,散发出仔细擦拭过的气味。琵琶想:一旦没了食物,看我们是多么地井然有序、多么地纤尘不染、多么地高风亮节。
她上楼去,喝的热水让她暖烘烘的,肚子也填满了,她并不怎么担心。心底总有个感觉,口粮这件事要说有谁可以信任的话,信任英国人准没错。
“英国人做这种事最拿手。”她母亲有一次说过,当时她问到英国念书,万一遇上了打仗怎么办。
第三天她枵腹从公,觉得头轻飘飘的,身体空落落的,有点累,像是热水澡泡太久。沥青路陡降又陡升。有段斜坡是土石路面,她半溜半擦下去,然后又爬上石阶,在树林里穿梭,倒像走在杭州的山上。今天往事变近了,因为现在越来越薄。好了,别虚浮浮地穿来绕去了,她命令自己。珊瑚姑姑有次略带厌恶地说:“没有人真的喝醉。只是演戏,藉酒盖脸。”她这是经验谈,她自己就会喝酒,但只限筵宴。琵琶自觉也在表演晕眩虚弱,是因为该有这样的感觉了。其实她还好,只有晚上胃微微抽搐,但一会儿就过去了。必定是领略了挨饿的滋味让她太得意的原故,得意也就把饥饿感给压住了。她没挨过饿吗?有的,只不过是胃口不好。她笑着想起住天津那时吃午饭,是听着轧棉磨坊的午餐钟开饭的。“老虎吼了。”老妈子都这么说。
“怎么吼得那么响?”她纳罕地问道。
“是一只很大的老虎。”她们说。
“有多大?跟房子那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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