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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寓顶楼是共享的洋台,却没有人想用。方方的烟囱与用途不明的大混凝土块衬着蓝艳艳的天,赤裸裸的形状。露有客人来喝茶,琵琶总带本书上来。最近来的是法国军官,布第涅上尉。有次是琵琶开的门。他立在门口,不作声,下巴紧贴着白色制服,像极了父亲书桌上的拿破仑半身像,只是更漂亮。她硬叫自己别再想了,吃下午茶的客人走后,她从屋顶下去,房里有走了味的气息与香烟味。她母亲恋爱了真好。爱情像香烟,二十岁便可以抽,三十以后世故相称,二十岁之前可抽不得,除非是像表姐妹她们,什么也不能做,只能一心一意找丈夫。

    顶楼上很舒服,就是荒芜的水泥与天空总害她口渴。她坐在一块水泥桩上看书,什么也不想,事情却自然而然跑出来,站在空空的地板上,环绕住她,蹲着的几何的形体,静悄悄的,在她心里一言不发,却是存在的。有次她纳罕住得这么痛苦,姑姑为什么还要和她母亲同住。她为什么也一样?带累母亲牺牲自己,还不时提醒她。这么一再地等待欧洲局势明朗。延宕的殉难还不如一枪一了百了。她应该出去找事做,自己养活自己。她快十八了。大学录取证明和高中文凭一样管用。不,她不能放掉到英国的机会。那就别脸皮子薄,她告诉自己,别光是痛苦却什么也不做,太可鄙了。越是痛苦,越是可耻。我们是在互相毁灭,从前我们不是这样的。别将她整个毁了。从屋顶跳下去,让大地狠狠拍你一个耳光,夺走你的生命。她没低头看七层楼下的人行道,但人行道就在下面,几分钟的距离,也不过是另一个混凝土块,摊平了的,周围这些弯腰驼背蹲着的沉默形体,影子投在夕阳下,一样的真实。你啊,贪恋着无穷无尽的转世投胎,给你一条命都嫌多。她要是知道该说什么的话,就会这么向自己说。

    她计算不出母亲为她花了多少钱。数目在心里一直增加,像星云,太空数字,几乎要像表大爷亏空的公款一样多。她不知道现在怎么能一走了之,还是藉口继续这么过下去?可是跟露讲她不想到英国了,露会怎么说?一开始就反对让女孩子出洋的亲戚又会怎么说?她父亲与后母呢?跳下去,让地面重重摔她一个嘴巴子,摔聋了,听不见别人的闲话。

    事实俱在,她母亲帮助她,她还不知感激,也不再爱她了。她不像明哥哥,崇拜他父亲,为了自己怎么也比不上他。亲子关系,半认同半敌对,如同装得不好的假牙又痒又摇,她和母亲都不习惯。拜倒在别人脚下是对人类尊严犯罪。往往也是爱,可是一牵扯上爱,许多事是罪恶。她之所以反感可能是因为她对母亲的爱不够,现在又像是人家让你进了后台,就幻灭了。不公道,她晓得。

    比发脾气更让她骇然的是只要一点小事就能让她母亲满足。降价的连衫裙,汉宁斯或布第涅上尉的电话,她的声音会变得又轻又甜,就连向琵琶说话也是,有时还发出喘不过气来的少女傻笑。女人就这么贱?像老妈子念宝卷上的话:

    “生来莫为女儿身,喜乐哭笑都由人。”

    琵琶尽量不这样想。有句俗话说:“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她会报复她父亲与后母,欠母亲的将来也都会还。许久之前她就立誓要报仇,而且说到做到,即使是为了证明她会还清欠母亲的债。她会将在父亲家的事画出来,漫画也好,殴打禁闭,巡捕房却不愿插手,只因苏州河对岸烽火连天。她会寄给报社。说不定巡捕会闯进屋子去搜鸦片。

    她会投稿到英语报纸,租界的巡捕房才会注意。她以看过的佛经画为摹本,一卷卷轴,以连续图说故事,同样的魔魇似的人物一再出现,屋外苏州河北岸闸北大火。这幅画就名为“苏州河南大战”。她找出最长的纸,仍是不够长,得再接一截,附上短笺,向编辑解释。她投稿到露与珊瑚订的美国报纸,刊登出来就能看见。

    每天揪着心翻报纸,三个星期过了,她也放弃了。幸喜没有告诉她母亲姑姑,现在只惧怕画稿退回来,她们会知道。她虽未要求退稿,对方可能会好意地退回来。每次有人揿门铃,她第一个冲去应门,唯恐是邮差。

    有个星期六信来了,露与珊瑚在家。主编署名霍华·科曼,说是漫画下周日上报,只盼她不介意截短成四格。随信附上了四元,还请她有空到报社一晤。

    “太好了。”珊瑚道,“什么时候画的?”

    “只是钢笔画。”

    露神情愉快,没作声。

    “听来倒像他能给你个事做。”

    “跟他说你要到英国念书。”露道。

    “反正还在等着走,我可以先找事做。”琵琶道。

    露略摇了摇头,不赞同她的话,眨眨眼,毫无笑容。

    “我一个美国人也不认识。”珊瑚道,若有所思。“总以为不会喜欢帮美国人做事,薪水是高点,可也随时可能丢饭碗。”

    “就算要找事做,也不能做这一行。”露喃喃道,不以为然的话音。

    “有人认识这些美国记者就好了,偏偏周围的人没有一个认得。”珊瑚半是自言自语。

    “我不喜欢美国人。”露道,“自来熟,没认识多久就直呼你的名字,拿手搂着你,乱开玩笑。”

    “而且还是弄不清楚你跟他们到底算什么。”珊瑚道,“美国人的事难讲,他们是莫测高深的西方人。”

    “这么些美国记者来,是要报导战事的?”

    “他们净写酒排间醉酒的事。”

    “‘血衖堂’是他们造出来的吧?一点也不像中文。”

    “不是他们就是水兵。”

    “‘恶土’,也是他们胡诌的。”

    琵琶等着听有什么转圜的余地,让她能到报社工作。当编辑部的漫画家突然间成了她的梦想。可是也可能让她母亲说对了,她不懂怎么跟这些人相处。她卖出一幅画,刚在母亲心目中加了几分,别现在就扣分了。

    “要我打电话说不去么?”

    “还是写信吧。说你得出洋念书,不能找事做。”

    “他没提给我工作啊。”

    “姑姑会教你写。”察觉到她的失望,露又说,“能靠卖画谋生当然很好,可是中国不是画家能生存的地方。问缇娜就知道。到巴黎学画的留学生回来,没有一个靠卖画生活的。”

    “除非能在外国成名。”珊瑚说。

    “那是虚无缥缈的事。”

    “国画的市场还是有的。”珊瑚说。

    “这都很难说。好当然是好,只是——”露做了个非难的手势,“有了英国学位,不怕没依靠。”

    “麦卡勒先生说香港的维多利亚大学不坏。”珊瑚喃喃说出万不得已的建议,不看母女二人,“不用考试就能入学。”

    “就是可惜了,都等了这么久。”露说。

    “他说大学非常的英国作风。”

    “嗳,再说吧。等也等了这么久了。”

    琵琶头痛发烧,病倒了,该怎么回谢报社编辑这种小事,也看似迎刃而解。

    “让姑姑帮你打电话,说你病了,不能去。”露说。

    珊瑚打了电话。漫画刊登在星期日报纸二版头页,占了半面。几天后,布第涅要来吃饭,琵琶仍病着。珊瑚说好了到表姐家吃饭,带着琵琶。露得取消与布第涅上尉的饭局,拨电话去又找不着他。他的安南佣人不晓得他几时回来,又不太会说法语,露的法语也不行。

    “光会喊不在家!”她学佣人讲法语的声气。

    不确定佣人听对了没有,也不知电话号码抄对了没,她隔一个小时就拨一通,接电话的老是那个安南佣人。第四次之后,她进了客室,琵琶躺在沙发床上,准备再给她测体温,却失声喊了起来:

    “你真是麻烦死了。你活着就会害人。我现在怕了你了,我是真怕了你了。怕你生病,你偏生病。怎么帮你都没用,像你这样的人,就该让你自生自灭。”

    琵琶正为了病榻搬进了喜欢的房间,沾脏了这个地方,听了这话,头脑关闭了,硬起心肠不觉得愧疚。珊瑚五点之后回到家。

    “我拨了一天电话,找不到布第涅。”露跟她说安南佣人的事。

    “那他还是会过来吃饭。”珊瑚说。

    “谁知道。他要听到留话,会打电话过来。”

    “琵琶烧还没退?”

    “是啊。也真怪了,就是退不了。”

    “不少天了。”

    “得请伊梅霍森医生过来看看了。”

    伊梅霍森医生下班回家顺道过来,仍是笑口常开的老样子。离开前露跟他在过道上谈了几句。

    “说是伤寒。我问是怎么感染的,他说是吃的东西。我说我们吃得很干净,准是在外头吃坏了东西。”

    “我几天没出门了。”

    “那你前一向吃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平常吃的。”

    “那可不怪了?”她向珊瑚搬救兵,“那么处处留神的,她还得了伤寒。国柱又好笑话了。他老说一条街都吃遍了也不见怎样,越是小心反倒又生病。”

    “是抵抗力的关系。”珊瑚说。

    “一定是外头的东西不干净。”

    “明天上班前我去拿药。”

    “医生说最要紧的是别吃固体食物。”露转头跟琵琶说,“什么也不能吃,一小口也不行。听见了吧?肠子会穿孔。”她嗫嚅着说,窘得很,仿佛说到内脏很秽亵。过了一会儿,又道:“小心一点,不算大毛病。”

    “有名目的病就不是小毛病。”珊瑚轻快地说。

    “说不定住院会舒服点。再看看吧。”

    “医生要她住院?”

    “哪个医生不喜欢人家住院。”

    门铃响了。

    “喔,布第涅来了。”露呻吟。

    “这么早?还不到七点。”她不动,等着露去应门。

    露拎着花篮回来了,花篮和她快一般高。

    “楼下的人,说是送错了,才想到是我们的,花都蔫了。”

    “开电梯的上个星期一就拿来了。”珊瑚说,“问有没有一位陆小姐,我跟他说没这个人。他说要问问楼下的勒维家。”

    “嗳,还有卡片呢。怎么会送错呢?”

    “该怪我,我没想到会有人送花给琵琶。”珊瑚不屑地把鼻子略嗅了嗅。

    露将信封给琵琶,“报社送来的。”

    “真客气。”珊瑚说。

    琵琶将信笺抽出来。

    “亲爱的琵琶,祝你早日康复。霍华·科曼上。”

    她还给母亲,让她看。露随手接了,垂着精明的眼睛,眼皮上多了一条摺子,显得苍老。

    珊瑚把花篮往床头拉,“这可值不少钱呢。”

    她噎住了没往下说。琵琶知道姑姑是要说与其花钱送花,不如多付点稿费。也嗫嚅着接口道:

    “可惜蔫了。”

    “我不怎么喜欢送花。”琵琶说,“外国的玩意。”

    露把短笺还给她,“那。最好马上答谢人家,都快一个礼拜了。”

    “对,人家会怎么想啊?倒像得罪了你似的。”珊瑚说。

    “还是打通电话吧,珊瑚。说清楚是送错了,再告诉他发高烧,是伤寒。”珊瑚出去了。

    琵琶松松捏着短笺,一只手搁在枕头边上。不犯着再看也能一字不漏背下来,像是对毕生杰作的最高礼赞。给他的印象一定很深,送的这个花篮即便是花朵鲜丽的时候都有点荒唐,当她是“苏州河南大战”的战斗英雄,英勇负伤,奄奄一息。她看着枯死的大丽花,像黑色卷起的爪子,菊花如干掉的拖把,剑兰缩扭得像卫生纸,唯有边缘沾着点橘色。喜悦轰隆一声冒上心头。发烧烧得脸红肿,现在像镀金的神像般亮澄澄的。

    露在拾掇屋子,慢条斯理的,像是疑心一出房间琵琶就会再把信看一遍,甚至还吻几下。她转过来,看着她。

    “行了,花又不是送给你的。”

    琵琶瞪着她。两人都听出这话没道理。露决定不解释,略顿了顿,再开口语气较为温柔轻快。

    “我出去吃饭,姑姑在家陪你。”

    “好。”琵琶道。

    露走到过道上。珊瑚刚挂上电话。

    “他怎么说?”露问道。

    “没说什么,只说很遗憾是伤寒。”

    “我再也想不透她是怎么病的。”

    “要不要再打电话给布第涅?”

    “你先打电话给表姐,今晚不过去了。琵琶病着,不能两个人都不在家。”

    “你要出去?”

    “还不知道。”

    “喔——布第涅要是来了,你们就出去吃饭。”

    “是啊,伊梅霍森也问了我。”

    “他刚来的时候?”

    “嗳,他说今晚跟他吃饭,琵琶住院的费用他会付。”

    “真高贵。”

    “到他家里。”

    “啊,你去吗?”

    “我早就知道他不安好心。”

    “现在又乘人之危。”

    两人都有点窘。露到浴室化妆,珊瑚倚着浴室门。

    “他家在贝当路上。”珊瑚说,翻阅着心里的备忘录,“一直单身。”

    “谁知道,说不定在德国有太太。”

    “他来中国三十多年了!”

    “就连那时候别人也对他一无所知。”

    “嗳,他一定都七十了。”珊瑚吃吃笑,惧怕什么似的。

    “外国人不显老。”

    “许四小姐以前都是找他。”

    “是肺结核吗?”

    “是啊。许四小姐说除非快死了,否则他不会把你当一回事。”

    “他是铁石心肠的那种人。”

    “你不回来,要不要报巡捕房?”

    “我还没决定去不去。”

    “你跟他怎么说的?”

    “说我会考虑。我要他答应别打电话来。”

    “吊吊他的胃口?”

    “打电话给你表姐就是了,得有个人在家里陪琵琶。”

    “早点知会她就好了。”珊瑚去打电话。

    “这个琵琶,真是会找麻烦。”露说着轻声一笑。

    珊瑚倒震了震,露一向反对将金钱与爱情混为一谈。可是说她露又会说:我困在这里怪谁?再者,她是为琵琶牺牲,局面又不同。

    布第涅赶在露出门前打电话来,取消了饭局。隔天下午她带琵琶到医院,住进了私人病房。伊梅霍森医生晚一点来巡房,露还没走,正和护士攀谈。他的态度变了,很豪爽,像主人在自己家里待客。

    “啊哈!”他跟琵琶说,“舒服吗?多有耐心,两手老是叠着压在心脏上——”他模仿琵琶的姿态,两眼往上吊,像圣人。“这么文静,动也不动,真是听话的病人。”

    琵琶微笑,手指放平了,被单不再往上拱。病中无聊,但除了静候痊愈,也无可奈何。她不担心,知道这场病也会像以前几次有惊无险。晚上一人躺在白惨惨的病房里,没东西可看,连道闪光都不曾掠过。隔壁有个女人微弱的声音呻吟了一夜。所有动静都仔细地关门挡住了,只有呻吟声钻进来。黎明将近,再也承受不住了。她要死了吗?琵琶心里想。不会,似乎有经验老到的声音回答,要死没那么容易。她弟弟死了,可是是两回事。在她父亲的房子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吸烟室像烟雾弥漫的洞窟,他和鬼魅似的姨太太躺在榻上,在灯上烧大烟,最后沉闷的空气里冒出了他的蜘蛛精似的继室。外头的生活是正常的。病人噢咻呻吟,如此而已。果然,天一亮也安静下来了。一日之计开始,盥洗吃药。

    “隔壁病人是谁?”

    “年青女孩,跟你一样年纪,”年青的护士诧异地说,“也是伤寒症。”

    “她呻吟了一个晚上,吵得我睡不着。”

    “她今天早上死了。”她喃喃说,不很情愿的声口,只不想再听琵琶抱怨。

    “什么?”

    “肠子穿孔。”她的脸色一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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