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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一暗,像负伤受惊。“哎,惨啊。不过跟你不一样。”赶紧又接上一句,“她呢——不像你,你运气好。”

    这巧合得有点吓人。她不想给分错了类,放进这死亡的孵化箱,里头有一排排小小的隔间。只是这颗蛋不会孵化,这是颗石头。她自己修炼成了百毒不侵,跟在父亲家里一样。整整两个月,她忍受医生最喜欢开的玩笑,模仿她的手交叠在胸口。最后他终于有了新的花样。

    “啊,星期五是好日子,可以吃东西了。我记得日子,天天钉着日历。”

    星期五珊瑚带了鸡汤来,隔天露带来鸡粥,两人轮流来。她听说表大妈病重。她出院之后,她们带她去看表大妈。那是夏天某个晚上。死亡在这栋小屋子里格外真实,比医院还真实。上楼就与死亡擦身而过。客室的灯亮着,她们都往里看。一年前和表大爷说话的闷热小室变得与小教堂一般,靠墙的涡卷桌上搁着蜡烛香炉牌位。抬高的棺木与桌子呈直角,像写了个丁字。黑漆棺木上了层廉价的厚漆,棺盖往后退,像船头,给人一种在移动、奋力向前的错觉。棺木上罩了张红色旧毯子,马背上披着毯子似的。地上一只软垫,随时都可以为逝者祝祷。另外三面墙边仍摆着黄檀木椅,小茶几,茶几上有烟灰缸,大小沙发罩着布。房间给人的感觉既阴森又朴实。她觉得很难往脑子里吸收,房里的摆设已经维持了将近一年了,像颗未爆弹,楼上的女主人毫不知情。

    “琵琶应该给表大爷磕头。”露低声说。

    “等一会儿吧。”珊瑚说,“这儿又没人。”

    林妈在楼梯半途上招呼她们,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太太怎么样?”露轻声问道。

    “好一点似的。”可是泪珠却滴了下来。

    “她始终都没下楼来?”珊瑚问道。

    “哎呀,好几次想下楼,有什么道理拦着她?春天好像好多了。我费了多少工夫才拦住她呢。”

    “苦了你了,林妈。”露道。

    “可不是呢,杨小姐,我每天提心吊胆的。”

    房子仍散发猫臊味。这是表大妈的房子,她就要离开了,而她心爱的男人躺在楼下的棺材里。琵琶觉得死亡似乎应该不止这样。

    罗家年青一代的一个媳妇听见了声音,站到楼梯口来。

    “我以为是明来了。”她低声道。

    “还有谁在这儿?”珊瑚问道,寒暄过了。

    “都来了。”

    “周家人也在?”

    “全部都在。”

    “她怎么样?”露问道。

    年青的媳妇把露往旁边一拉,没什么道理,只是强调是机密。“说是要冲喜。”

    这是死马当活马医了,让家中的独子结婚,好让喜气把死亡冲出去。

    “明怎么说?”露问道。

    “麻烦就在这儿,他不肯。大伯母都想死了。”

    珊瑚不作声,另外两人也尽量不看她。

    “赶着结婚只怕也难找到对象。”露道。

    “对象倒是很多,就是他不肯。”

    “明呢?不在家?”珊瑚大声道,打断了两人说话。

    “出去选棺木。周家觉得先预备下,冲一冲也好。”

    这又是另一种的做法,孤注一掷,特为的触霉头,以毒攻毒。

    “她的脑筋还清楚吗?”

    “很清楚,像是在等人。”

    “等雪渔先生?”露低声问道。

    年青媳妇点头,“病了一年了,从没来看望过一次。”

    “她没疑心什么?”

    “没有,提也不提。恨死了。”

    出于对尊长的敬意,她不说“恨死他了”。静默的片刻里,只觉恨意笼罩了每一个人。

    “都已经这样了,索性跟她直说算了。”露说。

    “我也是这么说,他们现在就在里头商量。”她朝后面的房间勾了勾下巴,“跟她说了,让她也心安。可是怕这么一惊吓,吃不住。谁敢说。”

    “明的意思呢?”露问道。

    “他倒是不置可否,我看他根本挑不起什么担子。大伯母把他当亲生儿子,拉扯到大,现在也该拿出个儿子样来。”

    露劝解道:“明也有他的难处。他是做儿子的,母亲又生命垂危。”

    “话是没错,可是现在是他拿主意的时候了,他是儿子啊。”

    “进去吧。”珊瑚道。

    林妈先进病人房间去探过,这时立在门口等她们。三人进去了,罗家的年青媳妇也进了后面的房间。

    房里唯一的光源是一盏台灯,拿报纸摺成灯罩。台灯四周药瓶子闪烁着微光。房间另一头燃着一炷香,散发出古寺的寂然。

    “今天好些了,雪渔太太?”露问道。

    “嗳。”表大妈轻声说,在枕头上微微点头。

    “快别说话,看累着了,我们只是过来看看你怎么样。”珊瑚道。

    “快秋天了,你的病马上也会好起来。今年夏天太烦腻了。”露道。

    “眼镜。”

    林妈帮她戴上眼镜。薄窄的金属框戴在她脸上,显得太宽了。鼻子边变深的纹路使她淡淡的笑变得尖酸。

    “我自己也病了。”露说,“琵琶也刚出院,珊瑚洋行里忙,不然我们老早就来了。”

    “洋行里洋人去度假了,缺少人手。”

    说这些做什么,琵琶心里想,她只想知道一件事,这件事会让天堂与地狱截然不同。

    “房里太热了。”雪渔太太虚弱地说。

    “不会,不会,这房间凉快,朝南,是不是,珊瑚?”

    “朝东南吧?”

    雪渔太太懒洋洋的,表现得冷淡,眼皮在眼镜后向下搭拉着。

    “我们走了,过两天再来看你。”露说。

    年青的罗家媳妇在外面等她们,搀住露和珊瑚的胳膊。

    “表大爷和表大妈请两位进去,想问问你们的意见。”

    “哪有我们说话的份?我们是哪牌名上的人?”她们两人都说。

    可是还是让自己给请进了会议室。琵琶也跟了进去。她没见过表大妈的哥哥嫂子,倒是见过了她的侄子外甥跟甥侄媳妇。表大妈的哥哥满头白发,一脸络腮胡,同露和珊瑚说:

    “两位是她的好朋友,是不是觉得该跟她说实话?”

    “这事没有我们插嘴的余地,我们是外人。”珊瑚道。

    “尤其是我,连亲戚也谈不上。”露嗫嚅道,说的是她已经离婚了。

    “我们都是外人。”她哥哥道,“我们姓周,她姓罗。”

    “舅舅是大妈自己人。”一个罗家人道,“舅舅决定的事,没有人会反对。”

    “这是你们罗家的事。”

    “大妈最相信舅舅啊。”

    “她是你们家的人,我不能担这个责任。”

    “我们更担不起,我们是小辈。”

    “明还没回来?他是儿子,该由儿子做主。”

    让他们吵,干脆我溜出去告诉表大妈,琵琶心里想。我不在乎,我不是这个小圈子里的人,我什么也不是。可是我欠她的情,她对我很好,到现在她还惦着我,还费劲地越过我妈的头顶跟我说话。我会到病人房里,除了林妈以外没有别人,表大妈怕她,我可不怕她。

    可是她还是怕林妈,林妈名正言顺,保护垂死的病人不受打扰。她也怕搅扰了奄奄一息的病人,已经入土一半了。

    露和珊瑚在告辞。还有时间冲进去,趁着有人拦下她之前,告诉表大妈。可是露会怎么说?事情已经够多了,不犯着再让她去搅浑水,让她母亲公然在亲戚面前丢脸。大家会说她没规矩,难怪她父亲会那样待她。她跟着母亲姑姑出去,到了楼梯口,很感到挫折,像一根没有重量的指头用力地戳,穿不透一张薄纸。下个两级楼梯,从阑杆上一俯身就能看见棺木,但是表大妈却永远不会知道,仿佛另一人的死亡是在她自己死亡的一年后,还是一百年后,两者并没有差别。永恒封闭了这短短的数阶。

    琵琶再见到表大妈已是去庙里参加她的丧礼。到末了,没有人跟她说。露没去,因为沈家人会在。

    “你爸爸最近也不知忙什么,”珊瑚向琵琶说,“先前在亲戚家见过他,谁也不理谁,可是他要见着你,不知道会怎么样。”

    丧礼一切从简,大殿一隅只摆了张供桌,一整天吊唁的客人进进出出,向亡者磕头。明在孝帏后磕头回礼。等着磕头时,珊瑚同站在附近的客人闲谈。琵琶看见了枫哥哥,天津两个叔叔家的大孩子,两个叔叔长得很像,她不太分得清谁是枫哥哥的父亲。小时候到天津,他已经十来岁了,跟现在的样子就差不多了,高个子,很有威风,玳瑁框眼镜,长脸有红似白,难得开口说话。有一次他奶奶要他带琵琶与她弟弟到书店,随他们买想买的东西。琵琶的阿妈跟着去,怕他们乱要东西。枫哥哥看过了一些纸镇、罗盘、自动铅笔,在玻璃柜下闪闪发光,琵琶看着觉得像是科幻小说里的玩意,水晶似的光游移闪烁。枫哥哥什么也没买,她很失望。店伙极为巴结,显然认得他是总长的儿子,枫哥哥草草嘀咕几句。琵琶不晓得他生什么气。他现在结婚了,是政治联姻,岳丈是他父亲政坛上的盟友。他的妻子耳朵有点聋,他也没抱怨,却执意要与家庭脱离关系,在上海一家银行找到差事,带着妻子独立生活。珊瑚认为他很了不起。

    “他像是兼具了新旧两种道德观。”她说,“现在这些年青人正相反,家里的钱是要的,家里给娶的老婆可以不要。”

    枫哥哥枫嫂嫂与秋鹤站在一块,见了琵琶招呼了声,照样说着他们的话。

    “这里的事情一了结,明就要到北方了。”秋鹤在说。

    “是么?”

    “北边情况怎么样?”

    “大不如前了,到处都是日本人。”

    “六爷还是隐居不出?”

    “爸爸谁也不见,就是这样还躲不过麻烦呢。”

    “日本人找麻烦?”

    “多半是旧日的部属来借钱。”

    “幸亏内阁的人不像从前的官,他们不带枪。”

    “也有人带了,好看家护院,有的跟日本浪人混在一块。”

    “我爸爸来没来?”琵琶低声问枫嫂嫂,她矮而不娇小。

    她笑笑没应声,稳稳地站着,握着双手,长得漂亮,门牙有点龅。琵琶倒弄糊涂了。不该问起她父亲吗?即便他们不赞成,她离开父亲家也不是新闻了。

    “她耳朵不好。”枫哥哥转过来说,难为情的样子。

    琵琶老是记不住枫嫂嫂是半个聋子。她对这类的事情没记性。枫哥哥以前跟她说过同枫嫂嫂说话要大声点。她又忘了。看见他困窘的表情,琵琶很过意不去。他显然很在意妻子的听力缺陷。

    “我是说,”她大声问,突然察觉寺庙里人人轻声细语,嗫嚅着说完,“爸爸不知道来了没来。”

    “我没看见榆叔。你呢,秋鹤叔?”

    “没看见。”

    珊瑚朝他们过来,点头招呼。枫哥哥似乎没看见她,转身就走了。琵琶觉得奇怪,没多留意。枫嫂嫂喃喃叫了声珊瑚姑姑,珊瑚和秋鹤谈了几句话。

    “来吧,轮到我们了。”她向琵琶说。

    两人上前去,一前一后磕头。后来搭某个罗家人的便车回去了。

    星期六露要到张家打麻将。早晨琵琶走过房间,吵醒了她。她再回头睡,却睡不着,中午起床气呼呼的。

    “睡得不够我的眼皮就不对。”她说,“偏拣着今天我要出门。”

    珊瑚回来了。露出门了,下午的公寓竟多了份奇怪的祥和。这是可爱的夏日,空气中有秋天的气息。诡异的宁静感分外明晰,连珊瑚都坐立不宁。

    “想吃包子。”她突然说道。

    琵琶正要说她去买,又想起珊瑚虽然加薪了,手头并不宽裕。

    “自己来包。”珊瑚说,“想不想吃包子?”

    “想死了。很难做吗?”

    “不难,不难。”

    “没有馅子。”

    “就拿芝麻酱和糖吧。”

    “好像不错。”她急着帮忙把东西拿出来,“没发粉。”

    “没有了?”

    “没了,该拿的都拿出来了。”

    琵琶把糖掺进芝麻酱里搅拌,“我没吃过芝麻酱包子。”

    “我也没有,没做过包子。”珊瑚半是向自己说,轻轻一笑,不好意思似的,“不晓得做成什么样。”

    “没关系,我喜欢吃包子。”

    屋里浓浓的稠稠的寂静继续溺爱着她的耳朵,就连碗盏都不响。

    “我老记不住枫嫂嫂耳背。”她说,“前天我又忘了跟她说话要大点声。”

    珊瑚现出了伤惨的神色。

    “他假装没看见我,不知道为什么。”

    “啊?我以为是他近视眼,没看见你。庙里很暗。”

    “不是,是故意冷落我。他们初来的时候,我非常帮他们的忙,帮他们找地方住。我以为他是年青一辈里最好的一个。”

    “他为什么要那么对你呢?”

    “谁知道。自从和你大爷打官司之后,我就远着亲戚了。他们护着你大爷,我也不会因为这样就对他们另眼相待。连你表大妈都舍不得跟大爷断了这门亲。‘可惜了的,一门好亲戚。’她是这么说的。”

    “她真那么说?”

    “是啊。这种事情真叫我寒心。”

    “我都不知道。”

    “你跟你爸爸闹翻了,她都吓死了。一句话也不敢说。你出来后,她没问过你,是不是?”

    “是啊。”

    “她才过世,我实在不该这个时候说。”

    听姑姑说话,琵琶才渐渐明白枫哥哥为什么会是那种态度。准是听说了明的事。珊瑚也知道原因,只是找话掩饰。她可曾疑心琵琶知道?说不定她以为露就只没跟她说。琵琶若是知道,同住这么久,不可能没有什么表示。

    蒸笼水开了,冒出白色蒸气。珊瑚水龙头开得太大,哗地冲进调面盆里,溅了她的眼镜。她摘下眼镜擦,琵琶看见她左眼皮上有条白色小疤。

    “这是伤口吗?”

    “是你爸爸拿烟枪打的。”

    琵琶愕然,“什么时候?”

    “我上次去的时候。”

    “鹤伯伯陪姑姑去的那次?”琵琶被禁闭的第一天,姑姑就赶去救她。她听见楼梯上有人扬声吵架。

    “就是那次。他从烟铺上跳下来,拿大烟枪打我,打碎了眼镜。我还到医院去,缝了几针。”

    “我都不知道。”琵琶低声道。

    “幸好碎片没扎进眼睛,否则就瞎了。”

    “姑姑连提都没提。”

    “没提么?你一逃出来我就告诉你了吧。”

    “没有。”

    “大概是太激动,忘了。”

    琵琶想换作是她母亲决不会忘了说。

    “我都没注意到。”她微弱地说。

    “好像也没有人注意到。”

    珊瑚不太高兴的声口。

    包子出屉,小小灰灰的。少了发粉,面没发起来。

    “馅子真好吃。”琵琶道。

    “嗳,还不坏。”珊瑚道。

    琵琶喜欢这些包子。皮子硬得像皮革,她偏喜欢吃,吃在口里像吃的是贫穷。我们真穷,她心里想。眼泪涌了上来。珊瑚心不在焉地咀嚼着,没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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