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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转过头去问面色愉快的男生。

    他怯怯笑道:“是啊。”

    “你真该给我的。我顶喜欢这颜色,这么深的颜色又很少见。你见没见过这样的外套?”她问琵琶。

    “没见过。”

    “也很暖和。你摸摸。”琵琶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拉出来的衣料。“你很暖和吧?嗳,要是你哪天想丢,别忘了我。有了这衣服我就冻不死了。”

    他脸上竟出现异样的担忧,似乎有话要说。他要把衣服给她,琵琶震了震。不应当,比比的衣服那么多,而他显然只有这一件。

    他没作声,冲动的一刻过去了。

    “嗳,工作怎么样?还在般咸道的门诊?”比比问道。

    比比喜欢他,只是除了外套之外无他话可说。琵琶倒觉得比比是在跟他调情,贪得无厌的本能与其他本能一块发作,自己不知道。不然还有什么乐趣?人人在混浊的灯光下转来转去,像是粗酿的酒里的分子,唯有最初始的生命出现。混沌初开,男与女的力量,阴与阳的力量。琵琶不记得见过咪咪·蔡,邋遢高大的女孩子,头发鬈缩像怎么也拉不直,身量像奶妈。可是眼前她却忽然冒了出来,真个的作威作福起来,倚着窗台打毛衣。一个男孩子说着:

    “嘿,真的要发薪水了吗?”

    “谁说的?”另一个反问道,又是他们那种爱打岔的习气。

    “查理说是听T.F.说的。他叫查理没错吧?”

    “T.F.人呢?”

    “喂,T.F.人呢?”

    末一句是对咪咪·蔡说的,她也同T.F.一样是莫医生的同乡,属于内部圈子的人。那个男生情急之下一张脸直伸到她面前。咪咪那张发面一样的圆脸上两条细缝的眼睛一瞪。男孩子给瞪得手足无措,低笑了一声,溜走了,唯恐好友取笑。

    “帮我拿着。”比比同琵琶说,“也有你的份。”

    “别是黄油拌饭吧。”

    “有什么不好?近东的人都是这么吃的。”

    “嗳,比比。”咪咪·蔡招呼她,也赏了个久久的瞪视。

    “你打的什么?”比比俯身去看。

    房间另一头方才那个男孩子摇着头,咕哝什么否认的话。

    “酸葡萄,man。”他一个朋友道,“你以为是什么?大老婆啊。”

    “大老婆,那谁是小老婆?”

    “你是死过去了啊,man?你不知道?”

    “不知道啊,谁是小老婆?”

    “猜啊,同你们一个地方的。”

    “同我们一个地方?不会吧,man。跟我一样吉隆坡来的?”

    “你不行,man。不够漂亮。”

    “喔,知道了,知道是谁了。”

    “大老婆,小老婆,这儿又来个不大不小中老婆②。”

    “不犯着中老婆,他自己会接生。”有人还来得及嘀咕这么一句。

    一个矮小的女生走进来。脸别了进去,戴着黑丝边眼镜,朝咪咪过去,悄悄问她,倒像低沉的犬吠:

    “钥匙呢?”

    咪咪又把神秘的眼神转到她身上,这次兴许意味着迷惑,矢口否认,或警告她严守秘密。不论是什么,她都不理解。

    “库房的钥匙。”对方仍是追问,“莫医生要。”

    咪咪不动如山,依旧瞪着她,只可惜眼睛太小,效果不彰。

    “是不是T.F.拿了?”她再问道。

    咪咪捡起了线球,挜进开襟毛衣口袋里,走开了,可能是到莫医生的办公室去。

    “谁看见T.F.了?”另一个女生还在逢人便问。宝拉与叶先生进来了。宝拉一进来就找比比与琵琶,挑衅似的冲口便说:

    “听说了吗?上海陷落了。”

    “租界吗?”比比问道。

    “那还用说,其他地方早就沦陷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跟这里一样的时间。”

    琵琶像是头上响了个焦雷。上海陷落比星加坡陷落要严重千倍,非仅是因为那里是家。她的家人同住在上海的每一个人一样,那里是生活的基地。上海在政治上免疫,被动、娇媚、圆滑,永恒不灭的城市。她常听别人说:上海就是上海。这一陷落地理变动了,海岸陆沉了,世界倾覆了。

    “打得厉害吗?”比比说着。

    “不知道。”宝拉打鼻子出气。

    “说不定成废墟了。”琵琶说,看见姑姑在公寓的残骸里东戳西戳,找寻七巧板桌子的碎片。

    “谁知道?”宝拉瞪着空中,颧骨红通通的,像冻疮。

    她闭着口长叹了声。

    “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她说。

    琵琶当晚又写信给姑姑。上海香港都成了日军占领区快两个月了,怎么会没有信来?唯一安慰的是张家夫妇也没有上海的消息。倒不是真以为姑姑会发生不幸。珊瑚总是能逢凶化吉。她手边还有姑姑的两封信。一封还附了上海报纸的剪报,珊瑚说她会觉得很有趣,说的是香港的万金油花园与山顶缆车与维多利亚大学,“东方最奢华的大学,贵族气十足,图书馆可以摇铃叫咖啡。”珊瑚可能没注意背面的文章,一个专栏作家写一种叫碧螺春的茶:

    “碧螺春产于洞庭山。采茶姑娘多半是处女,身穿围裙,胸口有口袋,采了茶就往心口放,此所以碧螺春有处女酥胸的醉人香气。”

    琵琶再看还是笑。又来了,中华民族对处女的偏好。她颇自满,却非关个人,即使她并没有醉人的酥胸。

    珊瑚信上说近来心情倒好。是在她写信告诉露有了情人之后。另一封信早一些,在露刚出国之后。

    “我刚把公寓拾掇好。”她写道,“到南京去看你钱婶婶,在夫子庙买了假古董。想想也真好笑,我自己的真古董都卖了,倒去买假古董。可是我喜欢这些碗盘的颜色形状,搁在桌上,坐着看,渐渐享受起我半满的生活了。”

    末一句看得琵琶缩了缩。平淡随兴,姑姑平常的声口,却是她头一次提到不快乐,至少是琵琶第一次听见。即使后来知道了她母亲与姑姑间的事,一听见了便暂停判断,然后温馨的童年印象便又悄悄回来。女人要时髦还得有男人做伴,当配件也好。她心里预备好了,她母亲要嫁给汉宁斯,姑姑嫁给她的新朋友,可是没有进一步消息,也不意外。在她心底她们不会变,不会老,不会在意生活的基本琐事。即使亲眼看见姑姑早上靠闹钟叫醒,周日总睡懒觉,也不把珊瑚的工作当成是生活的挣扎,而更像是表现她的时髦。回去后她想跟姑姑同住,却完全不知道珊瑚高兴不高兴收容她,她似乎很快乐终于自己一个人了。住哪儿不是问题,要紧的是有珊瑚的消息,有上海的消息。

    熄灯后她同比比说:“我还是想回去。”

    “回去恐怕也什么都没有了。”

    “只要人还是一样就一样,而且他们不会走,因为上海以外的地方更坏。”

    “希望我家里都平安。”

    “你不想回去找他们?”

    “想是想,可要是他们过得不好,我不想加重他们的负担。”

    “也真好笑,我在上海没有家,我姑姑其实不算,可我还是很想回去。”

    “回去了要做什么?”

    “我想靠卖画赚钱。”要是能靠卖画赚钱,她会爱画画几乎像爱活着一样。

    “琵琶!现在哪是卖画的时候。”

    “我知道,总得试试。在这里做什么都没用。”茹西带她去看过岭南派画展。

    “上海和广州都是日本占领了。”

    “我只是觉得上海会两样。”

    “嗳,上海一向运气好,直到现在。”

    “我说过不说过卖画给报社?”

    “卖了十块。”

    “我总还有你可以画,总会有人想买的。”

    “五块钱,框还不要。”

    “等我出了名了,可以抬高价钱。”

    比比不言语,默然了一会方道:“我跟你一块走。”

    再说话,语音在漆黑中很悲哀:

    “听上去真的奇怪,可是我说我们家很快乐是真话,更奇怪的是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我不懂。”

    “因为我知道又会是老样子。”比比烦躁地说道,仿佛是困兽给逼到了角落。

    “老样子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你没到过我们家。嗳,你去了一定顶喜欢,顶喜欢我爸妈。我也知道我会很快乐,可就是不想回去。”

    “是人太多的原故?”琵琶问道,想像出一个印度大家庭。

    “不是,不是。”

    琵琶还是不懂,除非是因为她宁可自己一个,才能长大成人。可是哪能呢?而且还在这里?在这里他们一无所有。她不会是爱上了哪个男孩子吧?不会是蓝绿外套吧?

    “你宁可留在这里?”

    “嗳,我不介意留在这里。我坏透了,不在乎地方,我反正永远都是快乐的。”

    “可是谁也不知道能持续多久。我们现在靠的是救济。”

    “我知道。”

    “随时都可能解散。”

    “我知道。维伦妮嘉真傻,跟查理那样。我们人一走,那种事还不是就完了。他根本不会娶她。”

    “她好像是恋爱了。”

    “因为她想恋爱。刚开始她喜欢的是杜达,伤兵站的另一个男生。他只跟她闹着玩。印度男孩子都这样,都回家去结婚。”

    “在这里找不到印度女孩子吗?”琵琶道,没把比比算进去,从不见她跟印度男生在一起。

    “他们只跟家里挑的女孩结婚。不上学堂的女孩。”

    “你今天听见不听见男生说什么?潘给你黄油的时候?”

    “没听见,说了什么?”比比道,压抑着兴奋,以为会听见说她的话。

    “听他们的意思好像是他带日本兵去嫖。”

    “我不意外。”她冷冷地道。

    “他认识妓女?”

    “他们全认识。那些马来男生都坏。”

    “他们还笑咪咪·蔡。说什么大老婆、小老婆的。”

    “他们是吃醋。咪咪跟她那一帮管仓库,罐头肉、罐头水果都归她们管。”

    “你说得我好饿。真希望是在上夜班。”

    “来点牛奶面包也好。”

    两人设法入睡。

    “知道林先生么?”比比轻声道,“教化学的。”

    “我跟你说,打仗的时候我还在他手底下做事呢。”

    “他到重庆了。”

    “什么?”

    “别说出去。日本人一进来,第二天他就带着老婆逃走了。”

    “真的?怎么走的?”

    “山上有路。得雇向导。”

    琵琶轻轻吹声口哨。

    “他人不错,男生好喜欢他。”

    “我也喜欢他们夫妇俩。”

    “可别说出去了。有些男生想走路到重庆去。”

    “走路!”

    “林先生他们就是走去的,而且平安抵达了,传了话回来。男生找我跟他们一起走,我跟他们说除非也带着你,不然我不去。他们答应了。”

    “我不想去。”琵琶立时道。

    “嗳呀,你又没那么娇弱。我会帮你,男生也会帮你。”

    “我不是畏难,是真的不想去。”

    “为什么?难道你宁愿让日本人统治?”

    “不是,我只是不想到重庆去。”

    琵琶最气别人扣她一顶大帽子要她闭嘴。吃过后母那套近便的规矩的苦头之后,她就恨透了辩理,她总是退让,找不出理由来解释自己的偏好,更遑论舌战群雄。也只剩下顽固了。日本人蚕食鲸吞,爱国心也成了道德压力,她从小在离群索居的家里长大,也没能躲得开。时代要求人人奉献牺牲。对于普世认为神圣的东西,她总直觉反感,像是上学堂第一天就必须向孔子像磕头。爱国心也是她没办法相信的一个宗教。和一切宗教一样,它也是好东西,可是为它死的人加起来比所有圣战死的人还要多。她也不是和平主义者,只是太喜欢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个国家可以百战百胜,最后仍衰亡,因为原气尽失。道家面对灾祸的阴柔态度,损之而益,以输为赢,从学理渗入了平民百姓的思想。这种怀疑论与退让说不定帮中国积攒了大量的活力,尽管几百年来人民像甘蔗一样被榨干了。

    可是在国家主义的时代里一个民族没有爱国心要如何自敬自重?不犯着说我们在二世纪经历过一次,八世纪又一次,现在也走在时代的尖端。国家主义方兴未艾。拥护的人热爱它,不拥护的人渴望它。现代人谁也免不了。不起而自卫的耻辱到头来必定会夺走我们这个民族的什么。日本人来了怎么办?效法鸦片战争时的两广总督叶名琛?英军攻打广东,外面烽烟四起,叶名琛照读他的佛经。广州城破,他身着朝服端坐静候英军大驾。被俘后解往印度,几年后谢世,始终不发一语。当时的中国人这么讽刺他:

    “不战不守不降不走。”

    琵琶不知道。从没坐下来细想过。自认为想通了的人十有八九是错的。还是悬在那里吧。骨子里她是对重庆没有信心,即使南京政府仍未撤退。孙逸仙说“中华民国”必须经历三阶段人民对民主才有预备:军政时期,训政时期,宪政时期。琵琶十二三岁的时候听见了,那时就不信。孙逸仙当然有他的道理,局势却不会照着走。到今天“民国”三十年了,还没有走出军政时期的迹象。即使没有对日抗战,国家仍是由军事委员长统治。谁也不愿意放弃既有的权益,单看她的父母亲就知道了。

    “有名的大学都迁到内地去了。”比比道,“他们会让我们入学。听说只要一去,什么事都有人照应。”

    比比精明,有便宜一定要占。

    “学生都去了,他们要怎么照顾?”琵琶道。

    “林先生会找人照应我们,帮我们进大学。说不定还不用折一年呢。”

    “莲叶都说到了那儿没办法念书。”

    “又不是整天轰炸,人家还不是照样住在那里。”

    “我怕的不是轰炸,是到处都是政治,爱国精神,爱国口号,我最恨这些。”

    “爱国可跟我不相干,这儿根本不是我的国家。”

    “你还是想去。”

    “我只觉得想把大学念完就应该上那儿去,连学费都免了。”

    “到那里也是靠救济,我只想回家去赚钱。”

    顿了顿,比比方道:“放心,我跟你一块回上海。”

    两人默然,终于睡了。琵琶自管因自卫而愤怒,倒没纳闷比比想跟男生到重庆的真正原因,也不知她是不是觉得人生就是如此,或许她可以在重庆谈恋爱。

    * * *

    ①此语应出自《管子》“牧民”篇,而非孔子语。

    ②原文是midwife,意为接生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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