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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氏夫妇也不知道上海的情况。
“奇怪,到现在还不见有信来。”张夫人道,“船都通了,难不成不带信?”
“有船了吗?”琵琶惊呼道。
“不多,而且挤得很。”
“买得到船票吗?”
“不犯着去跟人挤。你知道排着等票的人有多少?”
“至少把名字写上去等啊。”
“自然是可以。”张先生冷笑道,“黑市猖獗,哪里知道什么时候轮到你。”
“坐船也不安全。”他太太道。
“有轰炸?”
“还有水雷。”张先生道。
他太太的头动了动,像说的是隔室的人,“听说梅兰芳坐船到上海,船沉了。”
“梅兰芳死了?”他是京戏名伶,三十年来在舞台中扮演女人,在中国最遥远的角落仍是最娇美的女人,也是最漂亮的男人。
“是谣传。其实人在这里。”张夫人低声道,下巴勾了勾,微眨了下眼睛。
“原来他在香港。”琵琶道。
“他在这里隐居。”张先生道。
“现在给日本人抓了。”他太太道。
“怎么会?他又不是政治人物。”
“这种时候有名的人总是头一个倒霉。”张夫人道,“树大招风啊。”
“大家都知道他爱国。”张先生道,“他留起了胡子,表示不演戏了。”
“梅兰芳留胡子!——要等多久才能上船?”
“放心,困在这里的不止我们。”张夫人道。
“再等等还许船会更多。”张先生道。
他太太道:“还有一条路,走韶关。我们还拿不定主意。远多了。”
“是搭火车么?”
“是啊,到广东换车。”
“会不会比较贵?”
“倒差不了多少,就是不知道在广东得等多久。”
琵琶默然。比比的钱可能不够两个人的食宿费用等等,她又不愿问张氏夫妇借钱。
“我们还没决定怎么走。”张夫人道。
“等决定了,告诉我一声好吗?”
“那还用说。”
“你朋友呢?那个印度女孩子?”张先生道。
“是啊,她怎么样?我们很喜欢她,你没跟她说张先生的事吧?”
“没有。”回是这么回,琵琶并不明所以。
“我知道你不会说。”张夫人道,“只是随口问问。我们跟重庆没联络了,他在政府工作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人家还是知道他的名字,凡事小心点好。”
“我谁也没说。比比只知道我们是亲戚。”
“那就好,我也不会跟外人说。你知道我们认识的这个人怎么样吗?一个薛先生?”她放低了声音,俯身靠近,“他早就辞了重庆政府的工作了。日本人一进九龙就闯进他家里,枪毙了他,还有他老婆儿子,又强奸了他女儿跟媳妇,把她们关在车库里。姑嫂两个人逃了出来,什么也没有了。家里什么也没留下。”
她就事论事的声口,像在抱怨有个朋友给了她的仆人太多酒钱,也不定是在别的小处上不留心。洪钟似的嗓子同她圆墩墩的身材相辉映,不疾不徐,一句句道来,抛上天的球往下掉,砰砰砰往楼下滚。
“日本人是怎么找出他们的?”琵琶问道。
“准定是有人带路。那地方的流氓混混,就是这里说的黑衫,趁火打劫的同一伙人。就是他们把屋里的东西都洗劫一空。铜锣湾这里也是。我们家的老妈子很可靠,幸好有她看房子。”
“那对姑嫂后来怎么了?”
“我不该说的,告诉你没关系。她们来借钱,想到重庆去。所以我们才知道的。”
故事说完了,她仍瞪着琵琶好半晌。张先生只是面色严峻。琵琶看得出他们必定也为自己的安危操心。她想,要不是为我母亲,他们也不会困在香港。本来他们就预备到重庆去的。
不能把薛先生一家的事告诉比比,她心上像压了块大石头。校园里总有满脸无辜的日本兵一对一对地走来走去。闯入重庆官员家奸淫掳掠,杀人无算,在他们是封建武士劫掠城池吗?倒像他们还需要藉口似的。类似的事件必然还有几百件,只是她不知道。他们的狂欢已经结束了,摇身变为校园警察了。
她决定问莫医生有没有办法帮她们弄到船票。既然他主持救济学生,遣返不也是他的职责?他住在办公室,医院病房后面的套房。过道上第一扇敞开的门往里看,是个大房间,才下午就半明半暗。舒适破旧的大小沙发椅有种住家的气氛。咪咪·蔡在摆餐具,抬眼瞭了一眼,不在意,回头忙着自己的事。还是安洁琳·吴从暗处出来。
“嗨,琵琶。”她说,惊怕的样子。
琵琶荒谬地觉得她是从过去冒出来的鬼魂,来魔魇她。她在这里工作?
“嗨,安洁琳。莫医生在吗?”
安洁琳紧张地转头去问咪咪。琵琶知道咪咪,不看也知道她那张肉感的脸上只会有最不起眼的动作,传达出一个难以察觉的信息。安洁琳惘然绕了房里半圈方道:
“等一下,琵琶。”
她从另一扇门进去,随手带上了门。咪咪特意背对着入侵者,进了餐具室,抑或是衣柜里整理架子。琵琶趁这时候四下张望。有底座的餐桌铺了深绿色桌布,布边镶着绒球,桌上搁了一个蛋糕,摆在盘子里,底下的花边纸没拿掉,可见是店里买的。香港还有这些东西?也难怪大家看着这些人眼红,这些人也真像一帮土匪。她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订的蛋糕。心里排练着要对莫医生说的话,做梦似的舞台恐惧,又让这块洛可可式糖衣蛋糕加深了不少。
那个给叫做中老婆的女生进来了,一看到琵琶,凹面锣似的脸哐的一声给惊愕敲了一下。琵琶听见她自言自语:她来做什么?是什么空钻进来的?中老婆环视空荡的房间找寻启示,似乎怅然若失,就跟童话里的熊回家来说:“谁把我的麦片粥吃了?”也不知是“谁坐了我的椅子?”然后她听见了餐具室里有人,赶紧进去了。琵琶不听见说话声。不一会她出来了,态度自信,不理睬琵琶,自管整理房间。
琵琶才想要坐,管他失礼不失礼,安洁琳就进来了。
“莫医生现在有空了,琵琶。”她道,带着怨苦的神色。
琵琶进了小办公室。桌上亮着台灯。
“有什么事?”莫医生抬起头。肤色白净,国字脸,金丝边眼镜,仪表堂堂。坐着看不出身量矮小。
他等着琵琶开口,一听完立时道:“抱歉,我帮不上忙。”
“请你试试,我们会很感激,只有我们两个人。”
“抱歉,我不知道怎么——”他笑了两声,又嗫嚅着说完,“帮你们弄到船票。”
“我不该来麻烦你,只是救济工作是帮我们的——”
“能帮我当然帮,可是我无能为力。”
“可是——我们要是能回家,救济学生会不也有好处,少了几张嘴吃饭?”
他倒是听得仔细,像是要掩藏烦恶。没有下文了,他满意地再说一遍:
“很抱歉,我无能为力。”
琵琶出去了。安洁琳躲了起来。咪咪与中老婆在房间忙着,背对着她,并未放下防卫。
她告诉了比比,比比道:“是我就不去找他。”
“为什么?”
“就是不找他。”
“他是讨厌,可是又没有另一个主持的人。”
“他又怎么能帮我们弄到船票?”
“他有关系。日本人认识他,他代表大学,再说他们不是要对学生好吗?”
“就算他有关系也不会用在这种事情上。”
“我跟他说弄走我们有好处,少几张嘴吃饭。”
“我们可没吃他的,是他靠我们吃饭,越多越好。”
“我倒没想到这一层。”
“你在那儿看见了谁?”
“咪咪·蔡同另一个女孩子,还有安洁琳。”
“安洁琳也在那儿?”
“嗳,我不知道她在那里工作。”
“流言满天飞,你应该听过。”
“喔,小老婆说的是她?”
“他们就爱嚼这种舌根。还有什么‘莫医生的后宫’。”
“后宫里的安洁琳。”琵琶笑道,“我倒是能想像他怎么打扮她,她真是个木头美人。”
“你说她美?”比比诧异道。她从来绝口不说人美丑。
“是啊,根据中国人当代的审美标准。”
“她倒是块木头,可是你看她会肯委屈自己跟着莫医生?”比比气吼吼地抛下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她那么一本正经的。”
“还有维伦妮嘉。男生真坏,那样说她。”比比无奈地嗤笑道。
“你看维伦妮嘉跟查理·冯真有那回事吗?”
“谁知道。”比比没好气地说。
前天傍晚她们才在维伦妮嘉房里聊天。维伦妮嘉同查理背对着墙,依偎着坐着,四条腿收起来搁在床上,维伦妮嘉脱掉了鞋。琵琶想起了小山似的冬衣顶上两张宁静年青的脸,只露出一只穿着袜子的脚,像是通往深山核心的小径,而他的手握着那只脚。琵琶当时颇震动,也有点局促不安,寒冷中感觉到肢体接触的暖暖的轻颤。谁说话她就直钉着谁的脸看,小心翼翼从这张脸换到那张脸,避开那只手与那只脚。
“我就是不相信他们会那么傻。”比比说。
“谁你也不信。”琵琶说,“将来你丈夫会发现骗你很容易。”
“不见得。”比比说,不觉得好笑,“我要是看见你跟我先生在一张床上,我也会疑心。”
“我倒有个结论,自己有这些事的人疑心人,没有这些事的人不疑心人。”
“那你自己心里头有这些事吗?”
“没有。我疑心也是因为从来不惯怀疑人家,而且每次都是我自己弄错。就算现在你问我,我也觉得末后说不定什么事也没有。”
“安洁琳大概也是一样,她太需要有个人了,年纪大一点的。她哥哥的原故。他们也接纳她,当她是一家人。”
“奇怪的是咪咪·蔡不像吃醋的样子。”
“她就跟真正旧社会的姨太太一样,帮他找别的女人。”
“另一个女孩子,也是姨太太?”
“她倒像汤盘跨在两只玻璃杯上。”
“我要把这句话写下来。”
“你什么都记。”比比快乐地说。
“说不定我还想画她。”
“你真是来者不拒,跟个痰盂一样。”
“我的练习簿呢?”
“我刚才怎么说来着?”
“嗳呀,我忘了。你怎么说的?”
“我哪想得起来?我们是在说什么?”
“说安洁琳跟维伦妮嘉。”
“嗳,我说了什么来着?一定是很精彩的话。”比比说。
“看吧,不记下来马上就忘了。”
墨黑的健忘一直等在那里,等着什么掉下来,一点声响也没有。就差那么一点就抓着的东西立刻滚落了边缘。身边有这么一个虚无的深渊,随时捕捉住一生中可能浪费遗失的点点滴滴,委实恐怖。她必得回上海,太迟了只怕后悔。她在这里虽然努力习画,还是知道不行。但即使担心感觉也不算坏,她这一生总觉得得做点什么却不知道该做什么,比起来,那种模糊的压力感更坏。她母亲与姑姑说过在中国学画没有前途。她并不以为上海会像巴黎。还是要回去,看该做什么。画传统仕女图,一根一根头发细描。什么都好,只要能开始。也不知道能怎么开始,不愿摸索太久自信里那块变硬的微小核心,那核心隐遁在心里多年,唯恐毁了它。
莫医生带日本官员走过校园,是来巡视医院的。一群四人,包括莫医生个子都矮,清一色的黑大衣,步履轻捷,挨得很近。她在远处看了一会,然后硬起头皮上前去。
“打扰了,可以说几句话吗?”她以国语向最近的日本人道。
“什么事?”他以英语回答,她也改用英语。
“我是上海来的学生。不知道能不能帮我回家,现在很难买船票。”
“哈哈,”他道,态度庄重,“你是上海人。”
他还是喜欢讲国语,琵琶也就再以国语说一次。他一停步其他人也停了下来。莫医生并没有认出她的表情,一径摆出笑脸来,但她看得出他费力地想着可能不会说的方言。日本人终于点头,一手探入大衣,取出一张名片,给了她,微一鞠躬。
“请到办公室来找我。”
他们走开了。琵琶看着名片,沮丧地发现地址是日军总部,还以为是使馆或外交的分处。
“你要去吗?”比比问道。
“总要试一试,不然绝买不到票。”
“你要去我不会拦你,要我就不去。”
琵琶默然片刻,衡量着风险。“我觉得不会有事。”她道,“总部是官方的机构,得顾脸面,不像乱军中撞上日本兵。”
“问题是不幸撞上了日本兵,发生了什么都不会有人怪你。这可两样。别人会说话。”
她没去,留着名片。
俗话说归心似箭,流矢一样直溜溜往前飞,绝不左顾右盼。上海就是她的家,因为她没有家。对那些无依无靠的人,祖国的意义更深重。
白天在医院没有意义。黎明即起,接替夜班,头昏眼花跟着比比给每一张病床的病人量体温,比比量,她记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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