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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记录。回到护士的房间在台灯下伏案做画表,之字形线条与曲线,与算术课的鸡蛋价格一样地纯属假设性。

    医生来巡房。这些天总不见莫医生,他交给了从玛丽皇后医院来的年青医生。她们推着工具车跟着他。另一个女孩,高年级的医科学生,传递器材。杂工从没有一次挑对时间,偏偏在医生巡房时送早餐。两双筷子、两碗饭浇上黄豆牛肉酱搁在病床间的小柜上。病人绝不肯耽误了吃饭,不想让饭凉了。有个病人把碗举到嘴边,动着筷子,一头让医生换他臂上的绷带。比比同另一个女孩挤过去看。琵琶没有她们的临床兴趣,也挤上去。那人转过来转过去,微笑看着自己的伤势,得意而又温柔,仿佛看着自己的孩子。晨光触着他背后漆着绯红油漆的多节疤的柱子,也触着他剪短的头发下坚强的长脸。而他忙着把饭扒进嘴里,圣母似的笑脸始终不变。饭煮得过硬,挜得像小山一样高,掺着稗子与嗑牙的沙石,扎实的安慰吞下肚,混合了红溴汞擦在新生的鲜肉上的灼痛,裸裎的背与肩膀上顶着的清晨寒冷,松脱的绷带像蛾拍打着翅膀,他看着伤口的怜爱目光,在在使她五味杂陈,喉头像硬块堵住了。

    从四月开始,护士除了食宿之外还给付了大米与炼乳。

    “可以拿去卖,你知道。”比比说。

    “好啊,我们需要钱。”

    “我去打听到哪里卖。”

    “你看,”琵琶迟疑地说,“有没有办法攒够钱买黑市的船票?”

    “我不买黑市的船票,疯了。”

    “其实我也一样。”

    “到底要多少钱?”

    “不知道。”

    “在这里做上十年也赚不到。”

    她们两人一月的薪水是一袋十斤白米与一大盒炼乳。比比打听之后回来说:

    “总共二十五块钱,我们得自己送去。”

    “送到哪?”

    “湾仔。”

    “那不是很远?”

    “大概吧,没去过。”

    “我们得自己送?”

    “抱得动吗?试试看。”

    “行,抱得动。”

    “我们可以跑两趟,轮流抱。——嗳,要卖吗?”

    “要。”

    第二天两人一道出门。琵琶抱着米袋,拿旧外套包住。

    “听人家说什么战争小孩,这样子可真像是把婴儿走私出去。”比比说。

    走到半路上的路障,琵琶想起挑着蔬菜到城里贩卖的老农夫挨打的事。这可是黑市米。万一盘问,就说是送去给朋友,两人得先套好,免得出纰漏。她看见哨兵钉着她的包袱。她们鞠躬通过了。哨兵也没叫她们回去。

    “我来抱吧。”

    “没关系。我累了会说。”

    比比提供了头脑与关系,她想要公平,而不仅是付出劳力。米袋刚抱觉得重,也不至于支撑不了。甩在肩上扛着更好。换个姿势都是至福。可是调整姿势很难,每次琵琶调整,比比至多口头上说接手。兴许琵琶放下米袋,比比绝对会抱起来。她搂着米,腰往后挺,脚步踉跄,街道模糊了。她的脸往下拉搭,脚也没感觉。

    “我们迷路了。”比比紧张地轻笑道,“可别走错了地方。”

    “千万不要,再抱回去就糟了。”

    农人就是这么逐渐地安分守己的吗?做最粗重的活,仍感觉卑微,负债累累?末后她还是得让比比抱着走几条街,幸喜是最后一段路了。

    店铺很小,漆黑的内部空洞洞的,现在的店都一样,很难说卖什么,这地方倒散发出谷子的气味。有个人拿秤杆秤过米,打开袋子看了一眼,付了比比十块钱,立刻便把她们赶出店去,怕有人发现了他们的交易。

    湾仔这地方是贫民区,提到时总少不了意有所指的嗤笑。琵琶向周围张张望望,太累了,也没留意到底是什么样子。两条胳膊软软地垂着,像在失重状态中飘浮,有只小动物在小口小口地啜着似地不舒服。快到城里她倒也复原了。她们就像矿工从矿坑里出来,呼吸了新鲜空气。两人闲步到拱廊下的时髦商店,冷冷清清的。没什么可看,两件便宜洋装陈列在灰濛濛又没灯光的橱窗里,她们两个还是看了许久。要卖给谁?日本兵的女人?这一向也只有她们会买洋装。特为依照日本风格做的俗气洋装?也不知是存货里的俗气剩货?

    店里的女人见她们两个贪心地瞪着看,便走到门口,用广东话说:

    “买什么?”

    “随便看看。”比比说。

    “进来嘛,里面还有。”

    “不用了。”

    她上下端相她们。最近女孩子都尽量深居简出,除非是赚日本兵钱的,轻易不会到城里。

    “进来嘛。你们这样的年青女孩应该穿漂亮衣服,哪能穿这个。”她两根指头捏起琵琶肩上的衣服。

    琵琶只是笑。

    “她喜欢中国旗袍。”比比说。

    “她穿洋装会很漂亮。”

    “大概吧,这些可不行。”

    两人走了。

    “哪有这么做生意的。”比比说。

    “上海就不这样。”

    她忽有所悟,香港人在各方面都粗鲁得多。同许多华侨一样他们也是沿岸的南方人,比其他地方的中国人要诚实,却更不讨人喜欢。香港人被迫臣服于英国人,他们也将被迫的神气摆在表面上。现在只是再适应一个新的主人。上海人就讲究手腕多了,也不那么讨厌。上海是比较古老的民族,也是比较古老的邪恶。

    “要不要去逛小摊子?”比比说。

    “好。”

    “反正都出来了。”

    中环街市外的小巷里是个集市。买东西的人在一个个小摊子上穿梭,盒子堆得很高,各种衣料齐全。巷子是往下的斜坡,陡然落到海里,裂出一道深蓝的缝隙。丁字形的蓝海横陈在城市上方,与湛蓝的天空接成一线。绫罗绸缎衬得更鲜艳,人群更大更快乐。

    “怎么这么多人?”琵琶道。

    “店里却没生意。”

    “大家一定都在省俭。”

    “这里是便宜,不小心也会吃亏上当。”

    比比停下来看一块钴蓝丝料,像是渲染的,“给你做衣裳一定好看。”

    “颜色很漂亮。”

    “不知道掉不掉色。甩唔甩色啊?”她问摊贩。

    “唔甩色。”他头一歪,草草地说。

    比比还是疑心,在手里团绉了。琵琶也摸了摸,也觉得像是渲染的。

    “黏手。”

    “应该没关系。我也不晓得。”比比说。

    “要是能有杯水就好了。”

    “他们才不会给你。”

    “买不买啊,大姑?”摊贩问道。

    “我怕掉色。”比比撒娇抱怨的口吻,腻声拖得老长。

    “唔甩色。”他说。

    “不知道。”她同琵琶说。

    她又前前后后看了看,末了沾唾沫抹在布上,猛揉了一阵。琵琶像给针戳了一下,偷偷看了摊贩一眼,他倒没作声。比比检查手指,他脸上也毫无表情。

    “应该是可以。”她说。

    琵琶买的布够做一件洋装。到另一个摊子两人看中了同样的花色,玫瑰红地子上,密点渲染出淡粉红花朵小绿叶。

    “好漂亮。”比比说。

    “我没见过这种布。”

    “看,还有一种。”

    同样的花色,只是紫地子。另一匹是绿地子。琵琶绕了摊子一圈,找到了黑地的。全都是密密地画上花草。是谁做的?为谁做的?听说乡下人不再制作中国人自己瞧不起的土布。琵琶原以为只有蓝白两色。会不会是日本人学了去,仿作的?密点图案可能会褪色,料子却很厚,穿上一辈子也穿不破,夏天穿又太热。这块布有点朴拙,不像是日本货。

    “掉色不掉色?”

    “不掉。看背面。”比比说。

    “我喜欢紫色的。”

    “绿的也好看。”

    “嗳,我也喜欢绿的。”

    “我们看的第一块呢?”

    “粉红的。我还是最喜欢那个。”

    “黑的也很耐看。”

    “我不能每样都买。”

    “每个的花色都不一样。”

    “我在想这跟随身带着画走最接近了。”

    “你需要颜色。”

    “你不要?”

    “你比较合适。”

    “真后悔买了那块蓝布。”

    挑拣了半天取决不下,好容易割舍了黑地的,其他全买了。

    “我就说我们疯了。”比比说。

    第二天又回来买黑色的。第一次买东西的喜悦钻进了琵琶的脑子里,像是从没有过东西。在家里样样都是买来给她,要不就是家里有了。那样子就像是男人家里帮他讨了媳妇,他倒也是欢喜,可是跟自己讨的就是两样。可是从她母亲那里得到的东西却使她郁郁不乐,如有重担。离开上海前夕,是她母亲给她理行李,告诉她什么东西搁在哪,说了一遍又一遍。等琵琶最后一次在家洗澡,她自己往脸上擦乳液,又再三说:

    “都在这了。掉了什么,就再没有了。”

    琵琶躺在温热的水里,迷濛地漂浮在自己眼前。她很愿意只身走了,不要那冷冷无欢的嫁妆。她想出来,可是站在垫子上擦干身体,手肘可能会戳到她母亲。耳朵里已经听见忿忿的小小喊声。

    “满意了吧?”比比问道,看着黑布包好,交到琵琶手里。

    “满意了。”

    “除非等衣服全做好,不然你没有安宁的日子了。”

    “我要等回上海了再做。”

    “你需要衣服。”

    “在这里不需要。我们出门都得换上最旧的衣服。”

    在小摊间穿梭,竟看见了陈莲叶。跟她在一起的男人一定是童先生。单看见他是认不出来的。她们招呼了一声。

    “嗳。”莲叶还是梳着两条黄沙莽莽的辫子,苍黄的脸上掠过一丝诡秘的笑容。

    “你好吗?”比比说。

    “很好,你们呢?”

    莲叶向来穿的蓝布外套被她的肚子一分为二。琵琶只觉得要诧笑,强忍了下来,竭力把眼睛钉在莲叶的脸上,连比比说话也不敢看,唯恐迎上比比的目光会煞不住要笑出声来。可是她的肚子既大又长,像昆虫的腹部,尽管不看它,那蓝色也浸润到眼底,直往上泛。

    “去过宿舍吗?”比比说。

    “去了,拿我的东西。你的东西拿回来了?”

    “嗳,幸好没丢。”

    童先生靠后站着,没开口,一半留神她们谈话,一半注意四周。莲叶并没同她们介绍,在中国的礼节也属寻常。说了两句就点头作别,比比与琵琶朝相反方向走了。比比鼓起腮帮子像含着一口水似的。到了街尾,方激动地说:

    “你看见了?”

    “怎么能不看见!”

    “我们才说什么战争小孩呢。”

    “他们不知道是不是还跟他的父母住在一块?”

    “我问都不敢问。”

    “他的父母说不定很高兴呢,尤其是快抱孙子了。”

    “他们不会反对?”

    “要反对也是莲叶家里反对。”

    “她不成了他的小妾?”

    “现在不叫妾了。”

    他们俩就像一般的夫妻,比比与琵琶就一点也不疑心两人的结合只是权宜之计。眼前不再有长长的肚子从外套上往外探,两人也能为饱经苦难的爱情表示同情了。

    “他反正不能离婚。”比比说,“他太太在哪?”

    “山西。”

    “音讯断绝了。”

    “他们怎么没到重庆去,到那就是抗战夫人了。”

    “肚子这么大,走不了。”

    “说不定还为了钱,安置老人家也是个问题。”

    “就算要走也不会告诉我们。”

    两人经过了戏院。一群人往里流动。

    “看过粤剧没有?”比比问道。

    “没看过。”

    “嗳,我以前天天晚上去看戏,我的广东阿妈带我去的。”

    “好看么?”

    “我喜欢看。要不要看?”

    “都可以。”

    “那就进去吧。”

    “好。”

    “我们两个花钱就跟喝醉了的水兵一样。”

    “那钱还够不够买船票?”

    “反正买不到。”

    “有一天买得到了,我们却没钱,这玩笑就太残忍了。”

    “我们的钱够。”比比喃喃说,神色高深莫测。

    粤剧并不精彩。与京剧相比粗糙浮华了,琵琶没看懂,也听不懂其中的笑话。可是她仍极享受,尽情掬饮剧院里的各种嘈杂,观众嗑瓜子,咳嗽,吐痰,舒舒服服地回到正常的时光与古老的地点。这是她头一次以观光客的外人眼光来看中国,从比比那学的,她一辈子都是以外国人的身分住在中国。也是头一次她爱自己的国家,超然物外,只有纯然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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